在鄉下,正經過日子的人家少不了壇壇罐罐的東西,它們安靜地待在屋子的角落裏,老實本分的樣子,體型大的難免顯得有些笨拙,體型小的憨態可掬。
這些壇壇罐罐大多是上了年歲的,有的比家中最老的老人還要年長,周身遍布暗沉的斑紋,摸在手裏卻是溫潤得很;年歲輕一些的看起來就清爽多了,泛著細細的光亮,也泛著未經時間沉澱的火氣。
有了這些壇壇罐罐,日常的生活之物便有了儲存的地方,米、麵、幹菜、鹹菜、油、鹽、陳年的臘貨等,各居其所。壇罐的名稱與其所儲之物相關聯,儲油的叫油壇,儲鹽的叫鹽罐,也有不是用來儲物的罐子,比如砂罐。
砂罐是做炊具用的,燉、煲、煮、鹵、熬,在歲月的煙火之上靜靜地坐著,天長日久,罐底便有了火焰燎出的深黑印記。罐內也是深黑色,油潤可鑒,即使空在那裏,也散發著濃鬱的、靈魂一般的氣味。
身為炊具,砂罐算得上廚房裏不可缺少的角色,卻並非主角。鄉村人家常年燒的是土灶,烹煮的大多是自家菜地裏種植的蔬瓜,食魚啖肉的日子不常有,隻在一些特別的日子,比如過年、過節或家裏來了尊貴的客人,主婦才會將其從角落裏移出來,清水洗淨,擦幹,派上與其特性相宜的用場。
砂罐的特性是怎樣的呢?打個比方說吧,它就像一些性情溫厚又內斂的人,沒有大悲大喜,心懷熱烈而不洋溢於外。坐於爐火之上的砂罐即便是沸騰起來也是靜默的,讓罐內的食材在一種緩慢受熱的過程中柔軟下來,漸至熟爛。
我家現在用的砂罐均是從曾祖手上傳下來的,有三隻,一隻鹵罐,一隻藥罐,一隻燉肉罐。這三隻砂罐的器型不同,色澤也略異。鹵罐是紅陶色,矮而胖,幾乎看不到頸子,隻見中間誇張隆起的腹部;藥罐是紫砂色的,體格最小,造型近似於茶壺;燉肉罐是黑陶色,有寬寬的肩,身子略長,漸漸地收下去,底部比頸口大一圈,頗像一隻古老的花瓶。
燉肉罐和鹵罐都是長了耳朵的,在肩部以上。藥罐除了有和茶壺同樣的壺嘴,在身側還長出了一隻長長的手柄。
這三隻砂罐裏最受喜愛的當然是燉肉罐。逢年過節的日子,母親一大早便找出那隻黑陶色的砂罐,提著它的耳朵在水池裏清洗。燉肉罐的蓋子揭開後,裏麵的氣味便一股腦地衝出來,一種陳年的油脂香——酷似臘肉的味道,仿佛隻需注入清水,放在爐火上煮開,便能倒出一罐味道不錯的肉湯來。
與砂罐相匹配的灶具是黃泥小炭爐——同樣憨態可掬的鍋熗爐子。
給鍋熗爐子起火是我的拿手活。先從灶洞裏鏟出一些餘焰未盡的火煤,倒入鍋熗爐子,再置幾塊碎炭在火煤上,用蒲扇對著鍋熗爐子的風口扇幾下,很快碎炭就劈劈啪啪地響了起來,炭心裏火焰一顫一顫,盛放如花。
多年以後,當我回想童年的生活,記憶中最溫暖的場景便是飄著細雪的冬天,父親從很遠的地方回到家裏,手裏拎著一束稻草捆著的排骨,進門後一邊跺著腳上的雪,一邊吩咐我趕緊給鍋熗爐子起火。等我把鍋熗爐子的炭火起好,父親已把排骨放進砂罐,坐在爐火上。炭火的舌尖細細舔著砂罐的底部,溫柔極了,等罐內的水滾開後,放入薑塊、鹽,蓋上蓋子,再給鍋熗爐子裏添一些碎炭,任其慢慢地燉著。
鹵罐是專門用來鹵五香茶葉蛋的,除了年節的日子用一用,平常就閑置著。鹵罐的氣味比燉肉罐更豐富、好聞,有時家裏清湯寡水的日子過長了,便很想念年節時候的味道,忍不住偷偷地把鹵罐的蓋子揭開,深深吸上幾口,還真能解饞呢。
氣味最不好聞的就是藥罐了,但它卻是家裏最常用的砂罐——奶奶每天都要把它端來端去,把一些說不出名目的草根、樹皮放在裏麵熬著,熬出濃黑的湯汁後倒出來,晾溫了慢慢飲下去。奶奶80歲以後很少吃主食了,盡喝藥罐裏熬出的苦味湯汁,這樣竟也活到九十多歲,在我高中最後一年的深秋,枯葉一樣的奶奶搖搖晃晃地,從枝頭落下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