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甑子(1 / 1)

飯甑子作為炊具中的一員是比較低調的,在我家平常的日子幾乎見不到它,當它出現在灶台上時便是一年的末尾了。

每到大雪的節氣,母親就把那隻黑黝黝的、仿佛曆盡滄桑的飯甑子從雜物間裏翻尋出來,拿到結了薄冰的河裏浸泡。飯甑子是木頭家夥,得壓一塊石頭才能讓它老實地待在河底。半天過後,母親估摸著飯甑子差不多已吃足水了,便去河裏將它撈起,洗淨。吃了水的飯甑子比先前精神了很多,不再是剛出雜物間時鬆鬆垮垮的樣子了。

清洗飯甑子之前的幾天,母親已把壇子裏儲存的糯米取出一些,淘淨,泡進木盆裏。壇子裏的糯米是為年節準備的,過年少不了的凍米籽、甜酒、年糕、糖糕都得糯米來做。做凍米籽的糯米泡的時間最長,要在木盆裏泡上六天六夜,直泡到骨子裏的堅硬有了水的柔韌,方可置入那隻有著巨大胃部的飯甑子。

飯甑子的胃部確實夠巨大的,因此有個不太雅的外號——“飯桶”——這也緣於它桶狀的造型。在木製器物中,飯甑子的造型可算是極簡的了,隻有三個部分:桶身、桶底、桶蓋。飯甑子之所以能將生米蒸成熟飯,關鍵之處就在它由六塊木板拚接而成的桶底——桶底的六塊木板之間均有縫隙,半粒米的寬度,這樣寬度的縫隙不至於使米粒漏出,又可讓沸騰的蒸氣無阻礙地進入。

將糯米入飯甑子蒸熟的那天我趕早起了床,嘴裏呼著一團團白氣,興奮地跑前跑後,幫著母親抱柴禾、燒鍋。母親看起來也是有些興奮的,又有點說不出的緊張,雙手在圍裙上不停地揩著、揉著。鍋裏的水燒得滾沸了,母親才放下手裏皺巴巴的圍裙,將飯甑子端進鍋裏,拿過一把洗淨的秤杆,豎起來,在裝了糯米的飯甑子裏小心地戳出幾個洞眼,將桶蓋蓋上。

蓋了桶蓋的飯甑子上麵得壓上一把刀——這是上輩人傳下來的講究,說是可以辟邪。辟什麼邪呢?我問母親。母親也講不清楚,隻說這樣蒸出來的糯米飯不會夾生。

隻是有時候在桶蓋上壓了刀還是不管用。當母親揭開桶蓋,看到飯粒中間有著碎白點兒的糯米飯時,臉色都變了——怎麼會是夾生飯?母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舀出幾粒放入嘴裏,嚼了一下,硬生生的口感告訴她確實是夾生飯。母親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的難過並不在於夾生的糯米飯做不成凍米籽——在鄉下有個迷信的說法,若是做凍米籽或甜酒的糯米飯蒸夾生了,將預示著來年家裏的運勢不佳。母親是小學教師,也算是個有文化的知識分子了,雖然明白這些迷信的說法沒有依據,心裏仍然擺脫不掉一層莫名的恐懼。

好在大多數的年末,飯甑子都爭氣地給母親蒸出了很像樣的糯米飯。看到母親在揭開桶蓋時臉上放出的粲然一笑,我趁機舉上早已端在手裏的大藍邊碗,母親將捏好的兩個糯米飯團丟到碗裏,說:“等不及的好吃佬,沾點白糖吃去吧。”

飯甑子蒸的糯米飯團真是香啊,又香又筋道,哪裏還用蘸白糖呢,我很快便將兩個鴨蛋大的飯團消滅了。

做凍米籽之所以要在大雪的節氣以後,是因為這時的氣溫已近零度,蒸熟的糯米飯不會變質。母親將飯甑子裏的糯米飯倒進竹匾,用筷子一點點的撥開,攤平,端到通風的陰涼處晾著。三五天過後,糯米飯便風幹得差不多,用手將它們輕輕地揉開。揉開的糯米飯又變成一粒粒的米狀了,水晶般晶瑩剔透。

變成米狀的糯米飯此時就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凍米籽。凍米籽要拿到太陽地裏曬透,直到骨子裏的水分被太陽吸收,恢複到入水浸泡之前的堅硬。

整個做凍米籽的過程中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最後這個環節——曬凍米籽。母親總讓我在這個時候扮成看守凍米籽的稻草人,長時間地站在一溜擺開的竹匾中間,嚇唬麻雀,哄趕那些探頭探腦的雞們。

沒有比看守凍米籽更枯燥乏味的差事了,我時時地想著逃開,去和鄰居家的女孩玩捉迷藏、跳房子。母親看出我的不耐煩,便抓了一把凍米籽,在鍋裏炒成白胖香脆的凍米,用碗盛了放在我手裏,看我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塞時說道:“是不是很好吃啊?你要是不看著凍米籽就會被麻雀吃個精光,到過年你也就沒有凍米糖吃了。”

母親的法子很管用,我端著那碗香脆的凍米,嘎巴嘎巴地嚼著,乖乖地將稻草人繼續扮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