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的一天,攜著相機在離城不遠的近郊遊走,途經一戶人家的門口時,目光被一棵樹緊緊抓住。那是一棵棗樹,虯壯的枝條上壓滿了或青或紅的小圓棗,看上去既殷足又有點不堪重負。

棗樹上斜搭著一副木梯,有個年輕人半倚半靠地站在木梯上,臂彎吊著個布口袋。布口袋圓鼓鼓地撐著,像個飽脹的胃,看樣子裏麵已裝下不少棗子了。

“這棵樹結的棗子真多啊,可不可以摘一點?”

我走過去,仰麵向木梯上的年輕人問道。“我會付錢的。”怕他不同意,又補上一句。

“我也是過路摘棗子的,你問問那邊的大叔吧,棗樹是他家的。”木梯上的年輕人空出摘棗的手,指向棗樹的另一側,一位年紀較長的男人站在那裏。

“摘吧,不要錢,想吃多少盡管摘,不摘也是要落的。”年紀較長的男人樂嗬嗬地說道,似乎有路人來摘棗是很使他開心的事。

低頭向樹下看去,果然已經落下不少,一枚一枚地躺在草間,紫紅的皮上有熟透之後綻開的裂紋,大概剛落不久,還未幹癟。

“我已經摘好了,你到木梯上來摘吧,棗樹長得高,不爬梯子摘不到的。”年輕人很快從木梯上退下來,布口袋提在手上,滿臉的細汗珠子。

那木梯有不少年頭了,灰褐色,以近似垂直的斜度搭在樹身上,一端架在樹杈間,一端淺淺地陷在泥地裏,有幾截橫檔捆綁了粗鐵絲,是起加固作用的。

我在木梯邊猶疑了片刻,爬上兩級又退了下來。有幾十年沒爬過這樣的木梯了,還真是有點犯怵呢。

在皖南木梯有個很吉祥的大號,叫步步高。這個大號隻在特別的日子裏使喚,比如搬新居的時候。

搬新居要在天色未亮之前,一掛鞭炮炸響之後,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先將木梯——步步高扛進屋子,靠在堂前,隨後再搬別的家什。搬入新居的步步高也是新的,澄黃的原木,清新的木香,中間的橫檔上係著紅綢布,煞是喜氣。

過新年的時候木梯也是不能叫木梯的,得叫步步高,這時若有鄰居上門來借木梯用,開口必然會說“勞駕,借你家的步步高用一用”。小氣的人家是不樂意在新年出借此物的,又不好在這樣的日子裏說家裏沒有步步高,就說“步步高正用著呢,等不用的時候再借給你吧”。

平常的日子裏沒有人把木梯叫作步步高,木梯就叫木梯,或者梯子。木梯的橫檔都是單數,九、十一、十三,或者十五,沒有雙數橫檔的木梯,不知道是出於怎樣的講究。

一天裏頭要用到木梯的時候是很多的,上閣樓要用木梯;屋梁掛個籃子、簍子什麼的要用木梯;在高高的柴禾垛上抱柴禾要用木梯;後院種下的南瓜、葫蘆、冬瓜總愛把藤往屋頂上攀,把瓜結在瓦上,得把木梯架上院牆,爬到屋頂才能把它們摘下來。

孩子是最喜歡爬木梯了,會跑就會爬木梯,跟在大一些的孩子後麵笨拙地爬著,就算被大人看見了,挨揍的也是大一些的孩子,“短命鬼,想在梯子上摔死好快一點轉世投胎啊……”大人一邊揍一邊罵。大一些的孩子抱著頭,也不躲閃,也不哭。小一些的孩子倒是嚇哭了,哭得大人不得不歇下手來,將小一些的孩子攬在膝間,用袖子揩去濕乎乎的淚水,安撫一下。

在我家常為此挨揍的當然是哥哥了,母親算是有文化的人,不會罵出“短命鬼”之類的話,但揍起人來也是不含糊的,一巴掌摑到哪裏,哪裏就有五個胖胖的紅指印。無論挨多少揍哥哥還是喜歡爬木梯。趁著母親去河裏或去菜地的空當就把木梯搬出來,靠在屋簷下,爬上去掏鳥窩。燕子的窩就在屋簷下麵;麻雀的窩也在屋簷下麵——在瓦縫中間。哥哥一手扶著木梯,一手伸進屋簷,熟練地把剛孵出來的幼鳥從窩裏掏出來。那光著身子、差不多能看到血管的小東西驚恐地叫著,在哥哥手心站起來又倒下,站起來又倒下。哥哥說真癢啊,手心癢死了,就咯咯大笑起來,笑得木梯顫微微地抖動不止。

我是不爬木梯掏鳥窩的,聽大人說女孩子掏鳥窩會長滿臉的雀斑,我可不願冒這個風險。我爬木梯大多是為了上樹摘果子,摘熟透了的石榴、梨子、桃、杏,當然還有棗子。有時爬到樹上後會不小心蹬倒了梯子,也不急,幹脆在樹丫子上騎著,一邊摘一邊吃,吃飽了抱著樹幹,把自己想象成樹袋熊,眯眼睡上一覺,等有人過來架上梯子後再下來。

那天——也就是9月初的那天,我最終還是沒敢爬上木梯。我在梯子下站著,小心地扶著。木梯上站著另一個過路的人,手裏提著布袋,一顆一顆替我摘著那些誘人的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