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瓢(1 / 1)

秋分以後,白天明顯比夜晚短了一截。山裏的白天就更短了,晌午沒過多久,天空無形的車軲轆推著的日頭就滾到山邊去了。在田裏收割稻子的農夫看看天色,將手裏最後一捆打過的稻把子豎起來,下端裙擺一樣散開,立在田裏,扯過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一把臉,收拾一下地頭的家夥物什,把酸脹的疲憊馱在微往前傾的肩上,踏上小路,向著彌漫起炊煙的方向走去。

小路走到盡頭便進了村,還沒到家門口便聽到自家屋裏的動靜,是從廚房傳出來的,婦人訓斥孩子的聲音,語氣半是惱火半是疼愛:“又舀涼水喝,又舀涼水喝,和你老子一個德性,怎麼說也說不好,桌上茶壺裏不是有茶嘛?!”

農夫的嘴角扯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這孩子,剛放學回家就猛灌涼水,簡直是討罵——不過話又說回來,渴極了的時候,就著大肚子的葫蘆瓢喝那水缸裏的涼水確實過癮,比喝有點苦澀味的茶過癮多了。水缸裏的水是從山崖的泉眼裏接來的,山間的花香果香都浸在水裏,盛水的葫蘆瓢又有股子特別的清甜氣,這樣的水一進嗓子眼就能把蔫頭巴腦的人變活過來。

農夫從後門進了家。從後門進家就直接到了廚房。在田裏忙活半日,農夫也覺得渴極了,喉嚨像一口冒煙的井,得灌下兩大瓢涼水才能把渴鎮住。農夫徑直走到水缸邊,拿起孩子剛放下的葫蘆瓢,揭開半片水缸蓋,彎腰舀了滿滿一瓢水,端到嘴邊正準備喝呢,耳朵跟前又炸起婦人的聲音:“剛管教了你兒子又要管教你,這天都快到寒露了還喝涼水,桌上泡的現成的茶喝不得麼?!”

婦人從農夫嘴邊奪過淺去一半水的葫蘆瓢,把一杯茶遞到農夫手裏,由於用力過猛,瓢裏的另一半水晃了出來,濺在農夫的身上。農夫也不言語,憨憨地咧嘴笑一下,接過遞來的茶杯。

婦人把瓢裏餘下的水往屋外一潑,不知怎麼手突然抖了一下,那瓢脫手而去,砸在門口的青石階上,隨著玉石般的一聲響,葫蘆瓢裂成了兩半。

農夫愣愣地看著青石階上的葫蘆瓢,又看了看站在門口的婦人。婦人的手懸空在那裏,不知道往哪裏擺似的,臉上有點不安——看樣子不是生氣故意摔的。

“怎麼把瓢給摔爛了呢?家裏就這一個瓢了呢。”婦人自語著,蹲下去把裂開的葫蘆瓢撿起來。

“爛了就爛了,用了幾年了怎麼不爛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屋後有幾個立秋時收下的老葫蘆,等會鋸兩個不就有新瓢用了。”農夫走到婦人身邊,安慰道。

婦人聽了農夫的話臉色舒展了很多,把撿起來的破葫蘆瓢拿進廚房,輕悄悄地擱在水缸後麵的陰地裏。

“這破葫蘆瓢有什麼要頭,還當寶一樣藏著。”農夫說。

“這還真是個寶呢,你沒聽老人說過,上了年頭的葫蘆瓢是極好的藥引子。”婦人答。

農夫沒再說話,放下茶杯,去後院挑老葫蘆去了。

農夫挑的是兩個最大,肚子也最圓的老葫蘆。兩個老葫蘆能做四個瓢,一個用來舀水,一個用來舀糠,一個用來舀酒,一個用來舀米——立秋收老葫蘆時,農夫就在心裏盤算過了。

立秋收老葫蘆時農夫就覺著家裏舀水的葫蘆瓢用不長了,該換了。那隻葫蘆瓢用了有四個年頭了吧,邊緣已豁了幾個小口——在水缸沿子上磕的。去年還曾用那隻葫蘆瓢給孩子招過魂呢——也是這樣的秋天,孩子放學後一個人去野地裏玩,逮蟋蟀,天黑透了也沒回家,害得家裏和隔壁的鄰居們打著火把到處找,找遍了村邊的河和山,找到一塊野墳地裏才找到孩子。孩子被農夫背回家時已不會說話,也不會認人,眼睛呆呆的,不再是平常調皮搗蛋的樣子。村裏的老人說孩子一準是把魂弄丟了,讓婦人拿著葫蘆瓢站在村口,向孩子丟魂的方向,一邊叫著孩子的名字一邊舀,直到把丟了的魂舀回來。

那晚婦人在村口整整喊了三個時辰,拿著葫蘆瓢的手不停地舀著、舀著,仿佛空中有一條隱秘的河,而婦人就在那條河裏舀著看不見的魂魄。說來也怪,到後半夜孩子還真好了,失神的眼睛裏又有了光,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媽我回來了。”

農夫在後院默默想著去年的事,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著老葫蘆,等婦人把飯做好端上桌時,農夫也把葫蘆瓢做好了,往每隻葫蘆瓢的肚裏壓一塊小圓石,清水裏浸著。新鋸開的葫蘆味重,得浸個幾天才能把那股子瓜味去掉,留下來的就是淡淡的清甜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