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是它的功用,“籠”是它的外形,合在一起就是它的名字:烘籠。

烘籠的外殼是竹匠用細竹篾編出來的。在我小時候,每個村子裏都有一個竹匠,也隻有一個,村子裏五十多戶人家,每家做幾天,一年的日子便填得滿滿的了,除了年節幾乎沒有空閑。竹匠常編的物什有竹籃、竹簟、竹筐、竹畚鬥、竹背簍,還有烘茶葉的整套器具。皖南是茶區,烘茶葉的器具差不多都是竹製的。

烘籠也是竹匠常編的物什。村子裏每戶人家都有烘籠,通常有幾口人就有幾隻烘籠。皖南的冬天是冷的,冰針般直往人骨縫裏刺得陰冷,就算待在屋裏也和屋外一樣冷,除非抱起一隻烘籠。烘籠裏有炭火,炭火盛在一隻鐵火缽裏,火缽下麵先墊上厚厚的灰,再鏟入柴禾燒出的火煤,一根木炭用火鉗敲成幾節鋪在火煤上,很快炭心就一跳一跳閃出紅焰來,“啪”地爆出一串火星,驚得人往後一仰。炭點著了,得蓋上一層灰,不然那炭火很快就會煬掉。

蓋了灰的火缽這時可以放入烘籠裏去了。烘籠上有一個鐵絲蓋,是套著烘籠的大小編的。竹匠的活計如何,單從那鐵絲蓋的工藝上就能分出高低。烘籠蓋像一隻馬虎的蜘蛛結出的亂網,想必是半桶水的竹匠或徒弟編的。烘籠蓋中間有細密圖紋,邊緣結實,編它的竹匠也就稱得上心靈手敏了。烘籠蓋翻過來成凹狀,翻過去成凸狀,兩麵皆能穩穩地蓋住烘籠。

烘籠最大的好處是攜帶方便,可以拎著到處串。村子裏的老人到了冬天是片刻也離不了烘籠的。係著圍裙的老奶奶把烘籠放在圍裙下,一隻手挽著烘籠提把,一隻手放在烘籠蓋上,側麵看去,腹部像隆起了一座小山,熱氣被打著很多補丁的圍裙牢牢罩住,籠在已鬆弛的胸口和肚皮上,暖呼呼的。老爺子則喜歡將兩手背在身後提著烘籠,外褂的後擺蓋住烘籠口,炭火的熱氣順著腰杆往上爬,往上爬,直爬到背心,再一絲一絲滲進去,將骨頭縫裏久積的酸疼慢慢熨平。

讀書的學生冬天上學時必拎一隻烘籠,腳冷了,就踏在烘籠蓋上。那時穿得都是布鞋,不會把鞋底烤出膠皮味道,當然了,腳臭味道是難免的,時常也會溢出布臭的味道,焦烘烘的,鼻子尖的老師便從黑板前轉過身,大聲問:“誰的布鞋烤糊了?”

有嘴饞的學生會在口袋裏裝一把黃豆或生花生米,下課的時候在烘籠裏烤著吃,操作程序是這樣的:用細鐵絲圍一隻螺旋形小勺,把烘籠蓋掀開,用火筷將埋著的炭火從灰裏撥出,放一粒黃豆或生花生米在小勺裏,再將鐵絲小勺置在炭火上,不一會香氣就出來了,細細的,在教室飄來蕩去,等“砰”地一聲爆響後,就可以把勺中的香脆之物倒入掌心,塞入齒間。有時那勺中之物爆勁太大,蹦出烘籠,滾到地上——沒關係,撿起來,吹吹,揉掉外麵的一層衣子還是可以吃的。

記得有一次,是過年後開學不久吧,我穿著過年的新襖,外麵罩著水紅色的細燈芯絨罩褂,手裏拎著烘籠,和村裏的小夥伴一起走山路去學校。有一截下嶺的山路,每走到那裏我們就會像被人轟趕的麻雀一樣,嘴裏尖叫著瘋跑,不知道是因為我穿得太笨還是腿腳太笨,總之我跌倒了,烘籠裏的炭火和灰潑灑了一地,有一半被我壓在身下。

小時候的我總是愛跌跤,一雙膝蓋幾乎從未完好過,瘀著血,青一塊紫一塊,仿佛有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小精靈盯著我,故意跟我使壞似的。但我並不覺得跌跤有多麼疼痛,爬起來就忘記了。之所以把這次跌跤記得那樣清晰,念念不忘,是因為那件簇新的燈芯絨罩褂給燙了幾個黑黑的窟窿,臉和手也蹭破了——但這有什麼關係呢,破了皮的地方過幾天就能長好,一點疤痕也沒有——若是燈芯絨罩褂能像皮肉那樣,破了之後能自己複原就好了。真是可惜啊,真是可惜,要知道並不是每個新年我都能穿上新罩褂的,除非舊罩褂短得實在不像樣,母親才會在年前咬牙給我做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