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冬天,陪北京的朋友嚴黃去宏村遊玩,在一戶人家堂前看見一個圓木桶狀的器物,兩個童花頭的女孩臉對臉坐在裏麵,膝上蓋著一塊薄棉毯,你拍一我拍一地玩著遊戲。“這是什麼?你們怎麼在這裏麵坐著呢?”嚴黃走過去,扶著桶沿問那兩個孩子。“是火桶啊,阿姨沒見過?”其中大一些的女孩掀起棉毯,讓嚴黃看清桶內的乾坤。生活在北方的嚴黃當然從沒見過,把手伸進桶內,探了探,明白了這個看起來很像浴桶的家夥是用來取暖的。在皖南,冬天禦寒之物除了烘籠就是火桶。烘籠小而輕巧,可以拎著到處逛,火桶就顯得笨重了,要移動它須兩人合力抬著走。皖南的冬天很漫長,從11月到來年3月,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結冰掛霜的,臘月正月更是滴水成冰,屋內也是,一杯水放在桌上,過了一夜就變成一坨冰塊。在這樣的天氣裏,火桶的存在就像是山民為自己創造的一個暖和洞穴。火桶是桶匠做的。桶匠屬於木匠的行列,又有別於木匠。桶匠製作的器具主要是澡盆、腳盆、飯甑子、火桶、馬桶、糞桶之類,木匠製作的器具有床、櫃、桌、椅,同樣是木器製作,桶匠和木匠卻有涇渭之分。
桶匠是“圓”的工藝師,他需要把長條的木頭刨成光滑的弧形木片,再把每一片弧形拚在一起,在橫切麵鑽眼,用竹釘連接,合攏後就是一個完美的圓筒。
給圓筒安底是整個製桶過程中難度最大的工序,對工藝尺寸要求之精確容不得半點馬虎——失之毫厘、差之千裏,想想看,一塊由木片和竹釘拚接成的圓木板成為桶的底部,不鬆垮,不掉脫,不漏水,就像天然生成的那般嚴絲合縫,這得需要多麼精細的心思才能完成。
桶做好了以後得打上箍。火桶有半人高,要打兩道箍,一上一下,這樣火桶就不會散板了。桶箍須用青竹篾來編,青竹篾的韌性強,不易斷裂,有的人家不講究,用黃竹篾編桶箍,沒多久那箍就哢嚓成兩截了。
箍好的桶或盆在使用前還須塗上桐油。桐油是木頭的防腐劑,也防漏,上了桐油的木桶用個幾十年是沒有問題的,有些老人大半輩子用一隻馬桶,竹箍換了好幾副,外麵一層紅漆磨損光了,照樣用著。
和烘籠一樣,火桶裏麵也擺著一隻鐵火缽。也有用舊搪瓷臉盆做火缽的,火缽下麵要先墊兩塊磚隔熱,這樣就不會把桶底烤成焦木了。火桶柵是火桶的另一個組成部分,有木製也有鐵製,其作用等同於烘籠蓋,能承受兩個成人腳踩的重量。
在皖南,入冬前需要做的事是儲備足夠的柴禾,足夠的木炭。新劈開的柴禾散發著木頭特有的香氣,整齊地碼在門前,看著就覺得心裏安穩。木炭則盛在竹簍裏,存放在閣樓上,一簍一簍排列著,不小心碰著了,一臉黑。清晨,我還在暖和的被窩裏迷糊著呢,耳邊卻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噔,噔,腳步聲上去了,到了天花板,幾乎就在我的頭頂,停住了,然後是啪啪的敲炭聲——那是早起的父親為家裏大大小小的火缽準備喂食呢。等我起床,火桶裏準保有了新起的炭火,烘籠裏的炭火也滿登登的,就算外麵刮著大風,下著大雪,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臘月,屋簷下掛著一溜半寸長的冰淩,太陽一出就閃出瑩亮的光。幾隻麻雀在雪地裏一起一落,啄了幾下,又飛到柴禾垛上去了。大人們一早起來就把門前的雪掃了個幹淨。老人拎著烘籠,找了個有陽光的牆角蹲下,從懷裏掏出煙杆,就著烘籠裏的炭火吃黃煙,眯眼深吸一口,吐出。放了寒假的孩子們把火桶搬到院子的太陽地裏,偎著火桶坐下,嗑南瓜子,看小畫書,或在火缽裏埋兩隻山芋,等香氣溢出,趕忙從火缽裏刨出山芋,還沒拿穩又丟開了,手指捏住耳垂大嚷:“燙煞!燙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