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碓在民間器物裏算得上大件了,得用一間泥牆草頂的屋子來容納,那屋子就叫碓屋。碓屋坐落在村莊與村莊的交界處,是公有的,兩三個村莊百十多戶人家共用一間碓屋,青石板鋪就的一條小路從碓屋門口伸出去,經過一道老石拱橋,分成三股岔,或翻山,或涉水,向著各自的村莊蜿蜒而去。

通往碓屋的小路並不是四季都有人走,春、夏、秋三季走的人很少,而一到臘冬時節這條小路就繁忙起來,行人穿花一樣絡繹不絕,婦人和小孩最多,也有年輕的大姑娘小夥子,一對一對,胳膊彎裏挽著竹兜籃,或挎著竹畚頭,一路打情罵俏,也不怕背後那些猜測的目光和嘁嘁喳喳的議論。

皖南過年有做米粿、糖糕的風俗,多的人家要做幾十斤米,用加了鹽的冷開水浸著,一直吃到開春。把米碓成粉是一件費時費力的活,孩子們並不覺得這活煩人,跟在大人後麵殷勤地幫襯著,想著很快就能吃到糯軟的米粿,心裏興奮著呢。碓米粉之前要把洗好的糯米和秈米用水浸泡,過了一夜,泡酥了的米撈起來,晾一下,半幹的時候就可以拿去碓粉了。

最先碓粉的人家會把閑置很久的木碓用水洗淨,碓屋也是要打掃的,四麵倚牆的粗木墩也要抹幹淨,供後來等待碓粉的人坐。木碓在這個村郊的屋子裏寂寞了不少時日,蓬頭垢麵,清理起來可不容易,光那埋於地麵鍋狀的碓臼就要費去兩擔水來擦洗。

碓臼是整塊青石鑿磨而成,內壁有一道道斜紋,手摸上去涼而光滑。木碓的木杠粗壯結實,一頭裝著碓頭。碓頭對準碓臼,一頭嵌入“井”字形下麵的橫梁正中,穿梁而過(橫梁是活動的)。碓杠上可以騎跨七八個小孩,當然有大人在場的時候孩子是不敢騎上去的——大人不讓騎,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不能騎?為什麼不能騎?有孩子不甘心,追著大人問,大人被問得煩了,就編個鬼故事糊弄孩子,孩子明知道那是假的,還是會害怕,心裏有了恐懼也就不敢騎了。碓頭是錐形硬木做成,嘴子上安著生鐵坨,黑黑的鐵砣泛著暗沉的冷光,看上去也有些不寒而栗。

碓粉這件事至少要兩人合力才能完成。一人站在“井”字裏麵,兩手撐住兩邊的木梁,一腳踩地,一腳踩在碓杠的尾端,腳下力氣大的,那碓頭就抬得很高,下落的重力也就越大;另一人蹲在碓臼邊上,碓頭抬起的時候,伺機伸出木瓢,翻動碓臼裏的米粒,將擠到邊上的推到中間——這個場麵看起來有些危險,然而沒有出過差錯,碓頭從沒砸到過翻米的手,合作的倆人對木碓起落的節奏有著默契,從容著呢。

臘月裏碓米粉的人家多,得排隊,先到的人家先碓,後到的人家坐在木墩上等著,也不是幹等,女人手裏套著頂針納著鞋底子,男人一口口地吸著煙卷,或幫那正在碓粉的人家踩一陣木碓,嘴裏也是不肯閑著,東家長西家短,七葷八素地彼此打趣,這樣有說有笑地嬉鬧著,幹活的不覺得累,等著的也不覺得煩。大人的話裏究竟藏著什麼樂子呢?為什麼平常很少開笑臉的母親這時會笑得直揉肚子?孩子們聽不明白,就結夥兒玩他們的遊戲去了,直到聽見大人喊叫著乳名,說快過來幫忙拿東西回家,才哧溜一下鑽到大人身邊。

碓屋裏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天黑下來了,還有人在候著:一個小夥子在哧哧地給汽燈打氣,很快白亮的光焰就噴了出來,把身邊大姑娘的臉照得像朵白山茶花。汽燈掛在屋梁上,夜深以後才黯掉。天不亮,又有趕早碓米的人家把汽燈給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