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湯、米皮、鍋巴(1 / 1)

“銀湯”是我們家鄉的土話,其實就是米飯煮開鍋時的漿湯。

我是喝著銀湯長大的。放學衝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廚房裏喝銀湯,乳白的、凝著一層米脂的銀湯擱在蒸氣繚繞的鍋蓋上,熱乎乎,剛好入口,有白糖時加一小匙白糖,沒有白糖就淡淡地飲著,米香濃鬱。

奶奶曾講過一個關於銀湯的故事:從前,有一戶人家的媳婦德性不好,待婆婆很刻薄,每頓隻給婆婆半碗銀湯喝,哪曉得婆婆不光沒餓死,身子骨還越發硬朗了,倒是這個媳婦,在一個雨天出門時遭了雷劈,報應啊……

奶奶講這故事時,母親一聲不吭,在鍋台上忙得“哐哐”響,臉色很不好看。奶奶不喝銀湯,奶奶喝的是麥乳精。麥乳精衝出來也是乳白色,奶香四溢,我聞著總忍不住吞咽口水,可惜奶奶耳朵背,聽不到我喉間的“咕嘟”聲。我不在奶奶跟前時,奶奶會衝一碗麥乳精給哥哥喝,我經常能從哥哥的唇沿上看出一圈痕跡。

不過我還是有辦法吃到麥乳精的,瞅著奶奶去鄰家講古的空兒,我便貓一樣溜進滿是黃煙味的房間裏,從枕頭下摸出五寸長的黃銅鑰匙,伸進櫥櫃的銅鎖眼,“吱嘎”一聲,漂亮的小圓鐵筒便從打開的櫥門裏放出光來。

我從來不將麥乳精衝水喝,而是用手抓一把,幹吃。幹吃麥乳精,口感上就和吃奶糖一樣,十分過癮。除了喝銀湯,我還喜歡吃飯鍋邊沿的一圈米皮。米皮就是烤幹了的銀湯。飯燜熟後,掀開鍋蓋的一刹那,貼著鍋沿的米皮便“吱吱”地欠起身子,收著裙邊一樣的細褶,這個時候揭米皮最好,米皮帶著蒸汽的水分,有韌性,牽住一頭,沿著鍋邊輕輕一轉,便整片兒揭下了。

米皮比宣紙還要薄,黏黏的,入口即化,隻在唇尖上留一寸光滑的滋味。

“窮人的鍋巴當餅幹。”這是奶奶常說的俗話,類似的還有“有錢人吃白香梨,沒錢人吃白蘿卜”。我家在村子裏不算窮,父母都有工資可拿,家裏人口也不多,可我家過的日子最像窮人的日子,母親的“小氣”在四村八裏都有名的,村人說她看不開,母親便說:“我家又沒祖產,全靠自己白手起家,不節省過日子怎麼行啊……”

家裏雖沒有餅幹,卻有隻四方形的大餅幹筒,印著黃、白、棕、黑四色人種樣的餅幹圖案。餅幹筒是姨媽給的,姨媽說這個筒子密封性好,裝東西不受潮,母親就用它來裝鍋巴。我常常望著筒子上的四色餅幹大嚼鍋巴,心裏想,等我長大了,自己掙錢了,要買很多很多餅幹裝進這個筒子,想吃就吃,天天吃。

對於鍋巴我有獨門的吃法,將剛鏟起的鍋巴整個端放到火桶裏,烘到焦香時抹上臭豆腐乳,或夾上酸醃菜,吃來絕對是美味。碰上有黴幹菜蒸臘肉的好日子,就抹一層油汁,對於薄脆的鍋巴,蒸臘肉的油汁恐怕是對它最奢侈的待遇了。

已有十多年沒吃過銀湯和米皮了,鍋巴倒是能在菜市場買到,常常是買了並不去吃——那鍋巴太厚實,又硬,堅不可摧的樣子,看著就胃痙攣。

吃這些東西還得回到鄉下,得用土灶鐵鍋,得燒竹木片、鬆毛須,得有樸素的胃口。如果再有一碟又酸又脆的雪裏蕻,或一句鄉裏鄉親的話兒,滋味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