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有村婦在後山大罵,剛開始聽不明白,後來聽到一句“竹子能吃嗎?”才明白過來,是罵偷竹筍的人,估計後山的那片竹林是她家的,偷筍者不僅挖走了筍,還挖倒了竹子,村婦氣憤不過,就趕清早來開罵了。
這樣的罵聲小時候是經常聽到的,在村子裏,幾乎每天都會有,有時是兩個人對罵,有時是一個人在大門口跳腳拍手地罵,抑揚頓挫,聲嘶力竭。待在家裏的孩子,隻要一聽到高亢的罵聲,就會像聽到玩把戲的鑼鼓一樣,“嗖”地竄出門,在場院裏伸長耳朵聽,聽不清就跑得更近一些,加入圍觀的行列。
圍觀的都是孩子,孩子們太喜歡瞧熱鬧了,好奇心切。這些孩子聽過之後是要回家播報的,新聞一樣向母親播報場景。
村裏經常罵架的婦人也就那幾個。我大娘(伯母)就是一個,大娘的兩個媳婦也常開罵——妯娌之間對罵,也和婆婆罵,隔三岔五就來一場罵事。這兩個媳婦長得都好,眉眼俊俏。大媳婦的嘴唇薄,口齒伶俐,聲音如嬌鶯嘀囀,節奏快,在罵事裏總是能占上風。二媳婦的眼睛像鹿,生起氣來水汪汪,就要流淚的樣子,強忍著不流下來。二媳婦的罵是跟隨著大媳婦的,大媳婦罵一句她隨一句,倒像是回聲,氣勢也弱。她倆住在一棟房子裏,各住半邊,共用廳堂和廚房,日常的磕碰是難免的,又都年輕氣盛,誰也不肯示弱。
她倆最精彩的罵事是在廚房裏,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各人手拿菜刀剁著案板,剁聲密集而凶狠,千刀萬剮一般,這其中還伴有摔打和敲擊聲,從音質裏可以判斷是白鋁鍋蓋與鍋鏟的交響。這場華麗的聲樂總要演上一刻鍾,之後突然沉寂,緊接著就是兩個人的清罵了,大媳婦領銜主罵,二媳婦附罵其後。
倆媳婦罵架時,她們的丈夫是從來不出頭的,沒事人一樣。她們的婆婆——我的大娘,也從不出頭,不勸不拉,反正倆媳婦總會罵累的,罵累了就會歇下來,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刀上沒有血,鍋蓋鍋鏟也沒有碎裂,隻有角落裏生蛋的雞會因受驚而逃出窩,丟下一枚新蛋,幾根雞毛,天黑也不敢回家。
倆媳婦的罵事裏從來都是大媳婦占強。大媳婦和大娘對罵卻占不了強,大娘罵起來就像巫婆的法事,披頭散發,指天畫地,那聲音也是帶著巫性的哼唱,時而裂帛般高昂,時而陰風般淩厲。大娘的罵語也是極盡汙辱之詞,似乎對方不是她兒子的妻,而是她千古的情敵。大媳婦的伶俐口齒在其中隻是被淹沒,興不起一絲兒漂亮浪花。二媳婦這時候會在不遠處,麵含春色,若是身邊有個人,她會開心地和這個人說笑不止。
二媳婦是大娘的外甥女,大娘對她是存著一些偏心的。不過大娘對這個外甥女也並不滿意,總怨她不會過日子,就知道給自己買新衣服,穿得跟城裏人似的,妖裏妖氣。大娘時常拿刻薄話敲打二媳婦,二媳婦也不接腔,臉色不變,好像不明白是在抱怨她。大娘也就沒辦法痛快罵她了。
二媳婦時常偷偷地在我母親麵前抹眼淚水,細數大媳婦的狠、大娘的惡。母親於是就勸二媳婦忍一忍,說女人生來就是受氣的,善心的女人更是受氣,有什麼辦法呢……過後不久,大娘就會在一個清早跳到我家門口,指桑罵槐。大娘總覺得我母親在暗地裏挑撥她和媳婦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