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鄉下的母親(1 / 3)

鄉下的房子

母親常年住在鄉下的老房子裏,隻在過年過節時進城住一段日子。

鄉下的房子是三十年前建的,推開前院的柵欄門,進去便是三開間的瓦屋。廚房在屋後,占了整座房子的三分之一,太大了,便辟出一半做了雜物間(曾是我的閨房)。廚房後又有一個院子,院牆一人半高,磚砌的,外麵看不到裏麵的情形。院子裏有一口深井,有柴禾棚、雞舍,還有一株總被斬去新枝的梨樹。

我家房子是過去的樣式,木質結構,泥坯牆。而它周圍大多是水泥澆築的樓房,相形之下我家房子不可避免地顯出老態。不過這房子的位置倒是很好的,在村子中間,坐北朝南,屋後倚著饅頭形的茶山坡,門前不遠處是穿村而過的清水河。

按說三十年的房子真不能算老房子,在鄉下一幢房子總要住個百年才有資格說老吧,但是現在村裏別說百年的房子——上五十年的房子也找不到了。不知道那麼多新樓是什麼時候生長起來的。

我家房子還是新房子的時候(那時我還在讀小學),曾有過一段人聲喧喧的日子。房子裏住了五口人:奶奶、父親、母親、哥哥、我,每個房間裏都有床鋪,有人的日常起居留下的印跡和氣味。前院靠牆支著兩根竹竿,長長短短地曬著一家人的衣服;地上靠牆根晾了一排鞋——最小的鞋是奶奶的,手掌那麼大,寬後跟,窄頭,黑緞的鞋麵上繡著一個“福”字。後院更是熱鬧了,雞舍裏養了二十多隻雞,還養過豬,也養過鴨子,有一年甚至還養了幾隻長毛兔。狗和貓是一直養著的,不過它們並不會老實地待在後院,餓了才竄進來,吃飽了就追追雞或逗逗鴨,弄得羽毛亂飛。

剛搬進新房子的那年,過年時我家買了煙花,——那時煙花是奢侈的東西,村裏很少人家買,大年三十點一掛五百響的爆竹,再放幾個二踢腳,關門吃年夜飯,家家戶戶都是這樣。而我家在那年卻大大地出了一把風頭,放了一掛一千響的爆竹,隨後又放了衝天雷、閃光雷。當衝天雷帶著尖銳的呼嘯衝向村莊上空,我看見父親臉上閃過一道爍目的光芒。

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村裏有了第一幢樓房,房主的名字叫建華,也姓項,按輩分我該喊他叔。建華叔是司機,開了好幾年大貨車了,長年在外麵跑運輸,一年通頭歇在家的日子不超過三十天。建華叔家是村裏最早的個體戶,也是村裏最早的萬元戶。在20世紀的80年代初,萬元戶可是相當了得的人家,建一幢樓房當然不在話下了。

建華叔家搬進樓房的那年春節,村裏第一次放了一萬響的鞭炮,隨後又放了足有十多分鍾的煙花,一裏路外的鄰村也被驚動了。正月初一,拜年的人上建華叔家,見鞭炮和煙花的碎屑鋪滿了他家院子,名副其實的“鋪張”。

我初中畢業那年,緊鄰著我家的幸叔開始拆他家的房子了。幸叔家的房子是幸叔的父親手上築的:麻石台階,麻石門框,檀木雕花窗子,青磚屋牆,堂前的地麵是整塊的大青石,踩得光溜溜的,能照見人影。幸叔帶著請來的一幫磚匠拆房子的時候,他的老父親在後院跺足大罵:敗家子精啊!好好的房子給拆了,不要老子活啊……

幸叔站在很快變成廢墟的地基上,對他的老父親說:對不住啦,老爺子跟我吃兩年苦,兩年後讓你住村裏最氣派的樓房。

幸叔家搬進新樓時我已在城裏的某家單位實習,隻在歲末回村,過完年又走了,再回到村裏時又是一年的歲末。

我家的房子就這樣慢慢老去——不是歲月使它變老,而是漸次生長起來的新樓促使它變老。奶奶去世了,哥哥和我相繼離開村子,父親因工作調進了城,我家的房子也就變成了村裏最冷清的房子,隻有母親一個人守著了。

母親和她的舊物

每次進城的前一周母親便開始打點衣物,拉開衣櫥,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取下,攤在床上。這些衣服乍看起來還是新的,把臉湊上去,就嗅出上麵有樟腦丸、木頭和一些說不出名目的物質混合的味道。這些衣服是母親每次進城後,我和嫂子給她買的,母親很少穿這些衣服,帶回鄉下就關進了衣櫥。

母親日常穿的還是多年前的衣服,村裏的老裁縫鳳姨給她做的,早洗得敗了色,還打著補丁——從年輕的時候起,母親扯布做衣服時總要多扯個半尺,這多出來的半尺是專門留著以後打補丁用的,袖口破了就從半尺布上剪一截,用針線縫上,領子破了再比畫著剪一截,再縫上。

母親也穿我留在家裏的舊衣服。那些衣服是什麼時候買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甚至不記得自己穿過那些衣服。母親穿著我的舊衣服顯然是不合身的,怎麼看怎麼別扭,母親自己並不在意,“管他呢,反正我一個人在家裏也沒人看,你那些衣服都好好的,不穿不白浪費了。”

母親隻在一年中不多的幾個出門的日子穿我和嫂子買的衣服。母親站在衣櫥前,衣櫥上有一麵能照見全身的穿衣鏡,母親從床上拿起一件衣服套在身上,在鏡前昂起下巴,收腹挺胸,抻抻衣擺,用嚴格的目光審視一番後脫下,換一件套上。母親對出門穿的衣服是很講究的。

衣櫥裏除了母親的衣服還有父親的,幾十年前的公安製服,白的、藍的、橄欖色的、藏青的,一些衣領和袖口已磨得起了毛,是父親穿過的;一些根本還是新的,但明顯已不能再穿,腰身太細——就算穿得下也不能穿,想想看,把20世紀80年代的,白或藍的公安製服穿在身上,挎著籃子去菜市場——有多滑稽!但是母親照樣把這些衣服疊得好好的,梅雨季一過便拿到前院,在日頭下曝曬祛黴。

母親喜歡囤積舊物,這裏的“舊物”純粹是指已經舊了的物什,而不是古董之類。母親囤積的舊物裏有她年輕時用過的梳子(已經斷齒);年輕時用過的鏡子(中間裂了一道縫);年輕時吹過的口琴(缺了四個簧片);年輕時用過的字典(沒了封麵封底)——這些都是小東西,擱在抽屜裏也不占地方,並且有年輕歲月的紀念意義,收著倒也無妨。但是母親囤積的舊物裏更多的是可以歸類為廢品的東西:舊報紙、舊課本,蟲蛀的斷腿桌椅板凳和箱櫃,我和哥哥從小到大穿過的衣物,以及壇壇罐罐的說不出名目的雜八拉兒。母親囤積的這些把家裏的每個旮旯都占滿了,低矮的閣樓上也塞得找不到落腳地。

有一年——我住在鄉下的最後一年,剛從房間裏撿出一袋沒用的東西扔到門前的垃圾堆,轉身的工夫母親就氣哼哼地把袋子拎了回來,罪證一樣摜在我麵前,滿臉沉痛地數落我不曉得心疼東西,唐僧念咒般念了幾個時辰,直念到我眼冒金花、腦袋膨脹欲裂。

從那以後我留了個心眼,扔東西要背著母親,要扔到她看不見的地方——扔到村後頭,隔了一座山總不會再被母親撿回來吧。然而過不了多久我就得麵對母親的質疑:那某某東西呢,怎麼好長時間沒看到過了,可是又被你扔了?

“不過是舊了一點,擱在那裏又不礙事,日子長似路,那些東西總有用得上的一天。”這是母親常念叨的話。

其實母親很少使用她囤積的那些舊物——根本就用不上。母親隻是喜歡那些舊物仍然在這個房子裏,在她眼睛能夠看見、手可以觸摸的地方,這讓她感到踏實。母親和舊物有天然親密的情感——好比共過患難的親人,是不會離棄的。和舊物一起生活在鄉下的房子裏,寂寞感會減少一些吧,要知道這個房子原本住著一大家子人的,現在就她一個人住著,若把舊物都當廢品處理了,房子就更空蕩了,咳嗽一下也會聽到回聲的。

兩個人的周末

鄉下的房子並不總是母親一個人住著,到周末父親就會回到鄉下。父親踩著幾十年不變的、軍人特有的步子跨進院門,穿過堂屋,進了廚房,還沒站定,炊煙的味道便小狗一樣親熱地撲騰上來。母親在後院的井邊蹲著淘米,腳邊有一小堆青菜苔、菠菜和皮上滾著泥巴的白蘿卜,聽到廚房裏的動靜知道是父親回來了,也不作聲招呼,繼續淘米。

父親到後院來了,手裏提著一隻小竹籃。父親將小竹籃擱到井邊,對母親說你放著吧,放著我一把洗,說罷拎起小水桶,一手挽著水桶上係著的繩索,扣緊繩索的一端,咚地一聲將水桶扔進井裏,左右輕擺,往下一墜,拎起,滿滿的一桶水就打上來了。

母親慢騰騰地站起身,腰腿痛的老毛病使她起身的動作顯得費勁,一隻腳站不穩似地向後退了一步。母親起身後看見小竹籃裏的東西,用嗔怪的語氣說上次買的魚和排骨還沒吃完,怎麼又買?父親和母親說話的時候從不稱呼對方的名字,跟自己說話似的,又像把稱呼隱在語氣和所說的內容裏了,對方理所應當能夠聽出。

母親端著洗好的米進廚房,鍋灶邊其實是有自來水的,也有一個水泥砌的大池子,洗東西很方便,不用蹲著委曲疼痛的腰腿,不過母親還是喜歡用後院的井水洗東西,井水是恒溫的,夏天用著涼快,冬天用著不冰手,自來水就不行了,特別是臘月,稍一沾上寒氣就針尖一樣直往骨縫裏紮。

鍋裏的水燒滾了,母親掀開鍋蓋,將灶頭空了的鐵殼暖水瓶灌滿,瓷盆裏的米倒入鍋內,舀一瓢冷水在瓷盆,晃一圈,再倒進鍋內——沾在盆沿上的米粒順勢全進了鍋。

扣上鍋蓋後母親走到灶下,用火鉗撥拉一陣子灶塘,喂進兩塊劈柴,黯下去的焰頭猛然躥上來,伸出火舌貪婪地舔著鍋底——有兩支較大的火焰似乎受不了灶塘的禁錮,呼呼直向灶口奔來,一副要奪灶而出的架勢。

父親三下兩下便把魚收拾好,菜也洗淨,拎進廚房時鍋裏的米剛好煮開湯,蒸氣噗哧噗哧直頂鍋蓋。父親將鍋蓋揭開,得到釋放的蒸氣騰身而起,白霧一樣罩住整個鍋台。

母親這時已到前院去了,把曬了一整天的棉被收進屋子。父親一回家廚房裏的事就自動交給父親了,直到飯菜燒好後喊一聲吃飯啦,母親才重回到廚房,坐下端起父親盛好的米飯。

父親和母親在飯桌上會有一些三言兩語,所說的不過是菜的鹹淡、對身體病痛的抱怨,有時母親也問到城裏的家事——眾眾(我侄子)的學習怎麼樣?衛東(我哥)是不是還每晚都加班到半夜?母親問一句父親就答一句,每回答的內容都差不多。吃完飯後母親起身將碗筷擱進水池,父親便捋袖洗涮起來。母親也不閑著,收拾桌子,再從門後拿出掃把,把地上的魚刺肉骨掃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