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鄉下的母親(2 / 3)

父親周末最主要的事務就是種菜,隻要天不下雨,回鄉下的第二天一準待在菜地裏,挖地、下種、夯草、打秧子、澆糞、紮架子,累了就在地頭的青石上坐下,擦一把汗,喝幾口茶,看看不遠處的山和村子,再對著伺候了大半輩子的菜地望一陣子。

母親在後院洗完衣服後也會去菜地幫忙,實在幫不上什麼就到山邊田頭挖野菜。母親喜歡的野菜有薺菜、馬蘭頭、野水芹、苦葉菜、蕨菜、野蒜、馬齒莧,母親的心裏仿佛有本野菜譜,什麼季節長什麼野菜、長在什麼地方,母親清清楚楚,也不顧腿疼的老毛病,到了時節就換了膠鞋提著籃子赴約般趕去。

小賣部

雨天父親就不去菜地了,吃過早飯,收拾了鍋碗,一手擎著紅泥小茶壺,一手打傘往小賣部走去。

小賣部在村口的馬路邊,原先有兩家,門對門,兩軍對壘似的,弄得村裏人買東西時很糾結,不知去哪家小賣部好,生怕去了一家便得罪了另一家。這兩家小賣部的主人說起來也是很近的親戚——姑侄親,姑媽招娣先開的小賣部,生意紅火了好多年,還擠掉了村裏的另一家小賣部,沒想到幾年後住在對麵的侄女巧玲也開起小賣部。招娣姑滿心不快,又不好直說——總不能對懷裏抱著嬰兒的巧玲說你趁早把店關了吧,便端了板凳坐在自家店門口,看到有人走過來便笑吟吟地打著招呼:吃了嗎?去哪裏呀?過來的人若是買東西的就不好意思往對麵店裏走了。

巧玲剛開店時是覺得有點對不住招娣姑的,跟招娣姑抵著麵時臉上帶著愧意,可眼見著來買東西的人都被招娣姑招呼過去了,愧意就被不服氣取代了,巧玲可不願像招娣姑那樣也站在店門口,見誰都遞笑臉遞招呼,當然也不願把剛開的店給關了,就隻有從貨物的品種和價格上來想點子了——品種多,價格便宜,看還有誰不過來買?這一招果然奏效,村裏的人慢慢地就拐到巧玲的店裏買東西了。招娣姑見自己的人情招失了效,也跟著把原來獨家經營時的價格削去一些,然而生意比先前還是清淡了不少。

在兩家小賣部暗地裏鬥著法搶生意時,我父親買東西大多在招娣姑的店裏,我母親買東西則徑直往巧玲的店裏去,這倒也公平,一家都不得罪。

父親去招娣姑的店裏也並不單是買東西,父親和招娣姑的丈夫金根一直是有交情的,從年輕時就稱兄道弟,彼此也談得來,坐在一起天南海北的能神聊幾個鍾頭。有一次正準備洗頭的母親發現洗發精沒了,讓父親去買,左等右等,盆裏的熱水等涼了父親還沒回來,知道又是和金根聊上了,這一聊沒有一個小時是回不來的,幹脆把洗衣粉倒在杯子裏,用水融了抹在頭上,結果清了四盆水頭發還是冒泡泡,幹了以後亂糟糟的,又硬又枯,怎麼梳也梳不通,氣得差一點把梳子撇成兩斷,兩天都沒好臉色給父親。

差不多是在巧玲的孩子讀中學的時候,招娣姑把小賣部關掉了,把家門也上了鎖——兩個在外地工作的兒子都成了家,也都有了小孩,需要人照看,招娣姑和丈夫便一家一個,分開來照看兩個寶貝孫子去了。

村裏隻有一家小賣部,人們買東西時再也不用糾結去誰家店裏買,但是沒多久人們就覺出小賣部的東西在漲價,分量也沒原先足。母親對此特別有意見,覺得不劃算,需要什麼便打電話讓父親在城裏買了帶回來——其實城裏的東西也並不見得就便宜。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小賣部成了村裏的老人和閑人聚集的地方,人們吃過早飯就端茶來到這裏,在小賣部前的歇腳亭裏坐著。說是歇腳亭,其實就是小賣部抻出去的一方廊亭,兩邊盆口粗的橫木上可以坐八九個人,正麵對著馬路,過往的人和車子全落在眼裏,進村的人更是要接受廊亭裏目光齊刷刷的檢視,若是陌生人或不常回來的人進村,走遠了,拐彎了,還會覺得有跟蹤而來的目光緊貼在後背。

父親隻在下雨天加入小賣部閑聚的行列,把城裏的事當新聞說給大家聽,說得很是起勁,百米之外也能聽到。父親的耳朵年輕時在部隊受過傷,年紀漸長後聽力就不靈光了,老聽不清別人的話,便覺得別人也聽不清他的話,說話時把聲音抬得老高,很亢奮的樣子,而他自己對此毫無覺察。

小賣部是村裏的信息中心,附近幾個村子發生的事在小賣部每天都能聽到,誰家有老人過世了,誰家有人得了癌,誰家賭博鬧得尋死上吊,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在這裏待上半天就能知道。

父親在小賣部有時會遇見他姐姐——我姑母,姑母還不到七十,腰佝著,頭發幾乎全白了。姑母是來店裏買東西的,姑母買東西時父親會起身站在她旁邊,等姑母從巧玲手裏接過肥皂、牙膏之類的零碎東西時,父親叫巧玲再添上兩樣糕點,拿出錢包把賬結了。

母親做的布鞋

父親在小賣部一坐就是半天,母親對此深為不滿,用告狀的語氣在電話裏跟我絮叨過幾次。

“你爸在外麵話多得很,回家跟我就沒話說了,問他一句答一句,問多了還嫌煩,也不在家裏多待,就喜歡紮在小賣部哄大堆。”

“爸在城裏也挺辛苦的,周末回鄉下就讓他歇一下吧,你也多歇歇,出去走走,散散心。”我說。

“家務事做不完的,哪有工夫歇啊,我也知道你爸辛苦,讓他別種那麼多菜,他偏要種,我一個人在家哪吃得了那麼多菜,種了又不能不管,你爸前腳一走,我後腳就要去菜地澆水,天旱的時候還要澆兩遍,彎著腰在那裏澆,時間長了腰腿疼得直不起來……”

母親也隻是在電話裏跟我發發牢騷,抱怨一頓,在父親麵前是不提這些的。

父親吃過晚飯後便哪也不去了,窩在沙發裏看電視,父親喜歡看香港的鳳凰衛視中文台,啜著茶看得津津有味,鳳凰衛視裏總有那麼一撥人,天天評論這時事評論那時事,好像天下事就是他們家後院的事,沒有不曉得的樣子。母親不喜歡看這類節目,那裏麵說的事離她太遠了,不相幹,母親喜歡看安徽衛視的電視劇頻道,從周一到周五就守著這個頻道看,家庭生活劇、現代情感劇、古代宮廷劇,她都看,一晚兩集,看完剛好睡覺。

母親沒有完整地看過一部電視劇——到周末電視就固定在父親要看的頻道上了,母親也不和父親爭,隨他看去,反正電視劇囉哩囉唆的,劇情也都差不多,漏幾集不看也不礙事。

父親看電視時母親就坐一邊,戴著老花鏡,右手的中指上戴著頂針箍,拇指和食指捏著針線,低頭納一隻鞋底。鞋底很厚,每一針紮下去都要用頂針箍頂一下,針頭才能穿過鞋底,再翻過來拔出針頭。拔針頭得用巧勁,勁小了針頭拔不出,勁猛了又會把針撇斷。

母親說納鞋底最能磨性子,不管性子多急的人,納過幾雙鞋底後就急不起來了,一急就要把針撇斷,要麼紮到自己的手指。

母親納的鞋底是眾眾的,從眾眾出世後,母親每年給他做一雙布鞋,做了八雙,倒有三雙不能穿,小了——眾眾個子長得快,腳長的也快,超出了他的年齡。

“怎麼會小了呢?這鞋底是照著比眾眾還大兩歲的鞋樣剪的呀,擠一擠,擠一擠能穿下,穿鬆了就不小了。”母親脫下眾眾腳上的鞋,準備用強力把新布鞋往他腳上套。眾眾抱著腳不肯鬆開,一副寧願打赤腳也不穿這鞋的表情。“不知好歹的小鬼!”母親拗不過他,臉上悻悻的,把新布鞋收起來。

“我小時候也是最怕穿新布鞋,小孩子都這樣。”我在一邊說道,想替侄子開脫一下。

“瞎說,你怕穿新布鞋?我記得你小時候可喜歡穿新布鞋了。”

“喜歡是喜歡,穿上就抵得走不動路——你看我的腳指頭,是彎的,小時候穿新布鞋擠的,像雞爪子一樣弓起來了,後來就伸不直了。”為了證實我說的話不假,我把鞋襪脫下來,把弓著趾頭的光腳伸到母親麵前。

“你這是穿皮鞋擠的,你忘記了麼?你8歲的時候,你爸給你買了一雙帶扣袢的圓頭皮鞋,套進去就顯小,你還是要穿,天天認著那雙皮鞋穿,後來你的腳趾頭就變成這樣了。”

是嗎?我也弄暈了——到底是穿皮鞋把腳趾頭擠變形了,還是穿布鞋把腳趾頭擠變形了?哎,不分辨這事了,反正也沒把腳弄殘廢,不過就是難看點,再說了,除了自己還有誰會注意到我的腳丫子呢。

“算了算了,以後不做布鞋了,花那麼多工夫都白費,反正現在布鞋也買得到,不像過去不做就沒有的穿。”母親像是負氣又像是認輸般地說道。

母親並沒有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不再做布鞋,回到家,沒多久又找村頭的桂香姨借鞋樣子。

桂香姨是巧玲的婆婆,有三個孫子兩個孫女,最小的孫子比眾眾大兩歲。桂香姨每天下午會到她三媳婦巧玲的店裏坐一坐,從我家門口經過時,若看見母親在前院就停下來打個招呼,有時母親也會請她進屋裏坐坐,聊聊天,要借什麼東西用的時候就去村頭找她。

桂香姨

桂香姨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是領養的,底下三個是親生,最小的兒子和我哥同歲,端午那天出世,取的名字就叫端午。端午不滿一歲的時候父親沒了,喝毒藥死的。桂香姨和我母親聊天的時候說:“他是受不了冤屈才尋了短見啊,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硬說他貪汙了公家的錢,明明是別人做的事卻栽贓在他頭上,他那麼老實,說話又結巴,哪裏分辯得清呢,一下子想不開就喝了藥,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五個,臨斷氣前看著端午直淌眼淚,淌到後來眼淚都變成血珠子了。”

母親在一邊聽著,跟著歎息:“哎,好人不在世,壞人活千年。”

桂香姨接著說:“他要是忍一忍,把這口氣吞進肚子裏也沒事,大不了就不做大隊的會計唄,回家挖山種地也能活,我也就不用吃後麵的那些苦了……”

母親說:“你是吃了不少苦,我都知道的,四個小的,要吃要穿要上學,後來跟的男人七斤偏又是個酒鬼,天天耍酒瘋……不過那些苦日子都過去了,現在你是苦盡甘來,也算享了老來福。”

桂香姨歎口氣說:“七斤不喝酒的時候也還好,憑良心說要不是七斤來這個家,四個兒子靠我一個人也養不活,端午那麼小,又老生病發燒,有一次燒得直抽搐,七斤抱著他不歇腳地跑,跑幾十裏山路找醫生,醫生說幸虧七斤跑得快,不然端午的命就沒了。可這個男人不能看見酒,看見酒就不要命地喝,喝醉了就打人。七斤倒是從來不打四個兒子,隻打我,騎在我身上打,我也沒辦法,就忍著——這個家還得靠他掙工分過日子,不忍著怎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