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犯
秀麗被南門河吃下去的那年夏天,小鎮發生了一件凶殺案。死者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是一間小賣部的店主。
店主的屍體被裝進麻袋丟在南門河的草灘上,三天後,叫一個放牛人發現了。放牛人起先以為麻袋裏裝著值錢的東西——可能是小偷藏在草灘裏的,解開一看,魂都飛了,連滾帶爬地跑回鎮上,報案的時候嘴巴直抽搐。
這個案子轟動了整個縣,省裏派了專案組來查。據說殺人犯還留了一張紙條在桌上,是兩句像對聯一樣工整的話,字跡也很漂亮。那是兩句什麼話呢?公安局保了密,鎮上的人也就不知道了,審案子的人隻是把嫌疑犯叫去對筆跡。
鎮上的男人幾乎都成了嫌疑犯,過篩子一樣,一個挨一個地受審,一個挨一個地排除。半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查出來,慢慢地也就不了了之了。
究竟是誰殺了小賣部的店主呢?小鎮上傳說的版本很多,每個版本都有鼻子有眼,情殺、仇殺、謀財害命……也有說就是那個放牛人幹的,放牛人總在小店賒酒喝,頭一天店主還問他討過賬,兩人當時就翻了臉,放牛人揚言要殺了店主。可是放牛人不識字,寫不來像對聯一樣工整的話啊。
十五年後,小鎮的石板街上出現了一個滿頭白發的男人——看麵孔不過四十多歲的樣子,他在當年曾是小賣部的地方(如今已是廢品收購站)站定,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就是當年的殺人犯,十五年後,提著自己的性命來小鎮投案了。
殺人犯說這些年來他沒有睡過一夜安穩覺,隻要一閉眼就做噩夢,被追殺,要麼被人追殺,要麼被鬼追殺。
殺人犯說他當年趕夜路路過小鎮,在小賣部買香煙的時候不知怎麼就動了殺念——那念頭就像是別人塞進腦子裏的。他拿走了小賣部錢櫃裏僅有的9元錢——5張一元的,2張兩元的。
殺人犯說他之所以到現在才來投案,是因為家裏還有一個老母親要奉養。一個月前,他已為老母親體麵地送了終,沒牽掛了,就直奔小鎮來了。
懸了十五年的案子終於破了。殺人犯當天就被關進了牢。第二天,殺人犯對著看押他的人說:昨晚終於睡了個安穩覺,沒有噩夢了,真好啊。
楓樹門
“我在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鎮上,隔著三十年時光往回走,尋找路口的一棵樹……”她站在石橋上,在手機裏寫下一條短信。在她的印象裏,那棵樹就是小鎮的北門了。那是一棵楓樹。隻要從北邊進出小鎮,就要經過那棵楓樹。她記得小時候跟隨母親從家裏來小鎮,半裏之外就能看到高高的楓樹了。隻要看到楓樹,她酸疼的腿腳又會生出許多力氣,可以跑,甚至可以飛,一眨眼就能飛到楓樹旁。
她曾抱過那棵可愛的楓樹,張開雙手使勁抱也隻能抱住楓樹的一個腳趾頭。母親說這棵楓樹的肚子裏是住著小仙子的,很多的小仙子住在裏麵,白天睡覺,到了夜晚就會出來玩耍,在月光的草地上跳舞,或躺在楓葉上看星星。小仙子們也會飛到鎮子裏去,在每一戶人家的窗前飛過,給窗子裏睡著了的孩子捎去甜美的夢。
要是這棵楓樹倒掉了,小仙子們住哪裏去呢?她問母親。不會倒的,楓樹能活很多年呢,隻要人們不去砍伐,楓樹就會一直活下去,就算遭了雷電,被火燒,也會留下樹樁,會重新長出枝丫來。母親說。可是三十年後,她沒有找到那棵楓樹。她順著路走了很遠,過了石橋,還是沒找到記憶裏的那棵楓樹——甚至連樹樁都沒有了。“樹飛走了,帶走了所有的枝丫、葉子,所有的根,帶走了小仙子們的家,也帶走了一個孩子童年的門。”她寫完短信,抬頭,卻看見從對麵的山坡上遠遠走來兩個人,一高一低,像一對親密的花朵飄浮在初冬蜜色的陽光裏。她一陣恍惚,覺得是自己和母親從三十年前的小路上走過來。
光明理發店
一塊老朽了的木牌子,用鐵絲穿著,懸掛在簷下,風一吹就來回晃蕩。木牌上寫著“光明理發店”五個字,大約是用油墨寫的,年深月久竟未褪淡。簷下的木窗關閉著,窗欞上生滿縱橫的蛛網。窗邊的木門也關閉著,殘破的對聯上覆著積塵——看樣子這又是一扇沒有人進出的門。
她記憶的膠片上分明記錄著理發店三十年前的樣子——一隻可以升降的鐵椅,椅子前麵有一麵鑲著紅木框的大鏡子。鏡子把屋子照得寬敞而明亮。鏡子裏的人端正地坐著,圍布從脖子罩下來,裹得人像隻口袋。
每次來小鎮,母親都要帶她走進這家理發店,理發師傅也認得這對母女,用方言打著招呼,叫母親先先(老師),叫她大眼睛子。“大眼睛子又來啦,是想街上好吃的餃耳(餛飩)了吧?”理發師傅常和老顧客說話,對孩童更是喜歡拿話逗趣。理發店裏的氣味有些澀重,像一種植物被折斷後留在人手上的味道。理發師傅每回用剃刀時,會將剃刀在一塊油布上刮擦幾下——那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聲音了,麻癩癩的,令她小小的心尖忍不住打顫。她總要在這聲音發出之前捂上耳朵。理發師傅的臉上是平靜的,仿佛在調理一根鬆了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