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小鎮上,隔著三十年時光往回走,尋找路口的一棵樹。”——題記
香氣
從一戶人家的後門走過,猛不丁地撞在一股親熟的香氣上,如同舊友相逢,休眠多年的情誼一下子被喚醒了。那是燜山芋的香氣。在火的侵犯下結實的山芋漸漸失去了抵抗,柔軟下來,體內的糖分變成汁液,一滴一滴聚集在鍋底,焦香綿綿溢出,又濃烈,又飽滿。對一個腹中饑餓的人,這種香氣的襲擊簡直讓她渾身失力,癱軟下去。此刻她隻想推開那戶人家虛掩的後門——像一個放學回家的孩子直奔冒著炊煙的廚房,等不及地揭開鍋蓋,捉起一隻噴香的山芋,在兩隻手上丟來丟去,放在嘴邊使勁吹著,將熱騰騰的蒸氣吹薄了,剝開紅皮,咬一口……她沒有推開那扇門。那是一扇木質的門,被時光剝蝕得斑駁。她就那樣站著,在午後的日蔭裏和香氣寒暄著、敘著舊,用輕悄得隻有她們能夠聽見的語音。
門前草
不認得那是什麼草,有半人深,將門攔住了。門是關著的,沒有鎖,不需要上鎖了。沒有人進這扇門,也沒有人出這扇門。一扇沒有人進出的門形同虛設,於是草就慢慢地移居過來。門荒了,牆也就頹了。牆頹了,屋子也就衰了。草沿著牆腳一寸一寸往上爬,沒多久就爬到屋簷上,接著就張羅起開花結籽的事,很興旺的樣子。草花並不好看,指甲蓋一樣大,顏色又淺,又沒有香氣——幾乎就不像花,也就沒有人來理會了。一些鳥兒在屋簷上搭起草窩,渴了就喝草葉上的露,餓了就吃草花和草籽。吃飽喝足就飛到別的牆頭上聊天去了,順便也把草籽作為禮物帶到別的地方。沒多久,又有一些草從牆縫裏鑽出來,也是不知名的草,像乞丐的頭發,蓬亂著。可能是風把它們帶來這裏的。風喜歡做這樣的事情。這扇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破敗的呢?門裏的人都去了什麼地方?風是知道的,風來來去去見過很多事情。若在傍晚,暮色四合的時候在門前站著,就會有一匹古老的風順著巷道奔過來,用瑟瑟的風語,訴說著小鎮的故事。
柿子樹
柿子樹上掛著柿子,也掛著鳥籠。
柿子紅而透明,已熟得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仿佛誰用力盯一眼,就會從枝頭墜下來。熟透的柿子若沒有人伸手去摘,便隻有自己摘下自己了。
那隻鳥兒——是畫眉吧,它在籠子裏蹦上蹦下,嘴裏卻沉默著。一天天地,看著樹上的柿子由小變大,由青變黃、變紅,畫眉有沒有過焦慮呢?若不是籠子所困,也許早就飛上枝頭,去品嚐柿子的甜汁了。
不知道畫眉是否想過自己被裝進籠子的緣由。它知道使它終生受困的,正是它悅耳的聲音嗎?你的天賦將是你的驕傲,也是你的囚籠——有誰和畫眉說過這樣的話嗎?
是因為人的心太寂寞了,才會覺得需要喂養一隻畫眉吧?喂養什麼就會成為什麼。在籠子裏喂養鳥兒會不會就成為籠子裏的鳥兒?人長年在自己的院子裏,從高處看,和鳥兒在籠子裏是一樣的。
人在院子裏種上柿子樹,也是給自己留個盼頭吧,看柿子一天天地長大,泛黃、泛紅,就覺得日子還是有變化的,直到柿子熟透了,可以摘了,人卻沒有摘。
摘下來就什麼都沒有了,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有什麼好看啊?
北邊的溪
小鎮有條大河,在南邊,河的名字叫南門河,河上的橋就叫南門橋。
這裏是北邊,北邊沒有河,隻有一流淺溪。溪上也是有橋的,一對三米長的麻石條並肩躺著就是橋了。橋下有水塘、洗衣埠,兩方青石洗衣埠麵對麵,像兩個身著青布衣服對門相望的老鄰居。塘裏的水涔涔細細地流著,繞過一叢叢蘆葦。蘆葦高舉白芒,在下午的逆光裏一片銀亮。
蘆葦坡下,從水塘流下來的水彙聚在這裏又變成水塘,依舊是兩方洗衣埠麵對麵,旁邊蹲著兩個女人,女人穿著花布的棉背心,手裏舉著棒槌,棒槌落在衣服上,水珠就疼得跳起來。
女人們邊洗衣服邊說話——聲音小了不行,會被棒槌的聲響壓住。
從那些話語裏,她聽到其中戴著草帽的女人一天經曆的事:上午到地裏挖山芋,把山芋藤拉回家喂豬,中午給男人和孩子煮了雞蛋麵條,自己吃的是早晨的剩飯……
洗完衣服還得洗大白菜,兩百多斤大白菜要洗,洗了以後要用鹽醃……
“你找誰啊?”看見她從蘆葦坡上走過來,戴草帽的女人停下棒槌,疑惑地問。
“不找誰,隨便看看。”她笑答。
女人不再理會她,又接著剛才的話尾說起來。
南邊的河
南門河吃過很多人。每年夏天都要吃一個,有時兩個。
她的一個女同學就是被南門河吃下去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前的初夏,梅雨季,女同學從小鎮騎自行車回學校,經過南門橋時發覺橋身已被水淹沒了。這座橋有五百米長,水泥澆鑄的橋身,沒有欄杆,看起來似一條筆直的馬路。橋麵離河很近,平常婦人們赤腳站在河水裏洗衣服時,就把盛衣服的盆和籃子擱在橋沿上。
女同學的母親在小鎮開店,每到周末,女同學便騎車去小鎮看母親。
橋被水淹沒,女同學就不能去學校了。
女同學其實可以繞道走,有另一條路——也就是北邊,有一條小道是通往學校的,隻不過不能騎車,要步行。
不知道女同學當時中了什麼蠱,竟卷起褲腳,推著自行車上了橋。橋頭的水較淺,剛過腳背,走到橋中間水就沒過膝蓋了。誰也不曉得是哪一股水吃下女同學的。後來,聽當時站在橋頭的人說,隻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見了,往下遊跑也看不見一星人影子,像白浪一樣化在水裏了。——也許女同學真的是化成白浪或者泡沫了吧,就像美麗的小人魚。也是後來聽人們議論她才知道,原來一年前,女同學的父母離婚了,母親離開了家去小鎮謀生,而父親為了籠絡女兒的感情,對女兒百依百順,買自行車,買手表,買好看的衣服、高跟鞋……很多年以後,她還記得女同學的名字,叫秀麗,也記得秀麗清秀出塵的眉目,記得秀麗走過眼前時,總有一陣咯噔咯噔的高跟鞋聲和一陣雪花膏的香。她不記得秀麗的聲音。秀麗很少說話,也很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