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歡向日葵的。那是因為童年的記憶吧。童年時代我生活在皖南山區的一個小鄉村裏。在鄉野裏,除了一些零星的富有野趣的小花小草之外。身邊最多的,就是金黃色的向日葵了。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我家的後窗正對著一塊坡地,坡地上總兀立著幾株向日葵,每到夏天,晨曦出現的時候,我總通過搖曳的向日葵看到升起的太陽。那時,在我的眼中,向日葵平白如水,她單純而親切,明朗而幸福。雖然當然的環境賦予了向日葵太多的內容,賦予她感恩,忠誠和別有用心的絢爛,但在我的眼中,這種樸實而單純的花隻是金黃和通紅的輝映,就像一幅單純的畫,一直鐫刻在我的記憶裏。
後來,我們離開了那個小山村,有關向日葵的影像也變得不真切了。在很長時間裏,我甚至忘了這樣一種極普通的花。前幾天看索菲婭·羅蘭主演的老片子《向日葵》,當影片開始,一望無際風中搖曳的向日葵撲麵而來的時候,記憶的閥門突然打開了,一種無比親切的暖意湧上心頭。我又嗅到了往昔歲月的味道。
但向日葵給我的感覺已今非昔比了。當我再一次麵對向日葵,麵對她金黃與通紅的輝映,麵對她火輪一般的熾熱,我現在的第一感覺是:這種金黃色的圓輪花有著一種很複雜的氣質,她有著一種隱藏在單純之後的巫氣,也有著一種複雜之後的簡單。我知道我的感覺源於一種敬畏和皈依,那是一種寧靜而纖細的第六感。但我說不清楚向日葵複雜在什麼地方,簡單在哪裏?為什麼複雜,又為什麼簡單。但她表麵的明朗,似乎總遮掩不住難以詮釋的神秘。
還是說電影吧。維托裏奧·德·西卡導演的《向日葵》說的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講的是戰爭對於家庭以及愛情的傷害。電影中向日葵寓意的是一種忠誠吧,或者還寓意著生命的茁壯和輪回。影片中一望無際的向日葵出現在俄羅斯大平原上,在向日葵下麵,埋葬著無數在戰爭中死去的軍人和平民。無數的死魂靈使得向日葵格外絢爛。向日葵在影片中反複出現,直到影片的結尾,仍然是“金黃色的海洋”,而此時,戰爭的受害者索菲婭·羅蘭淚流滿麵,徒歎命運。燦爛的向日葵與淚水漣漣的臉,應該是一種強烈的對比。絢爛的向日葵似乎是從不知悲苦的,但她的絢爛,似乎是悲苦至極的一種轉化。
看過電影中有關向日葵的意象閥門算是徹底地打開了。日本導演竹中直人的《東京日和》中,似乎也有著向日葵。這部片子講的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拍得春情脈脈細雨和風。電影沒有任何情節,隻是平淡而幽遠地述說,似乎連濃烈的情感也成為奢侈,有的隻是兩人之間的默契和坦蕩。在電影中,向日葵一開始是作為背景出現的,不引人注目,而到了後來,向日葵的意象一下子明顯了,畫麵中經常有兩株向日葵肩並肩地立在一起,就像兩個相親相愛的人。這時候的向日葵更有一種擬人的況味吧,似乎已不是一種植物,而是一種象征。我在想,在竹中直人的眼中,什麼是最好的愛情呢?就是如兩株向日葵那樣肩並肩地站立吧。
將向日葵描繪成一種夢幻氣質的是北野武。電影《花火》中有個很小的情節涉及向日葵,但卻是絕妙的點睛之筆——主人公的朋友崛部在受傷癱瘓後以繪畫消磨著時間,他的繪畫異常奇妙。有一天他在長久地凝視向日葵之後,竟然在圖畫中把向日葵的花盤與一頭獅子聯係在一起,然後在這樣的葵畫獅身旁,塗抹上斑斕濃烈的色彩。這樣詭異抽象的畫麵讓人陡生暖意,有一種感動讓人潸然落淚。這是一種渴望的潛意識吧,也是死亡的潛意識。當影片的最後,主人公與他身患絕症的妻子一同自殺身亡的時候,我突然明白北野武想告訴人們的就是,死亡並不是陰鷙和悲傷的,而是絢爛和夢幻的。就如同向日葵的絢爛開放。也許,越是淒涼悲慘的東西,可能越擁有本質的熱烈吧,就如同熾熱的花火,就如同絢爛而明朗的向日葵。
……現在,在我們的身邊,已經很少能看到向日葵了。我們整日生活在城市裏,看到的,都是優雅的、含蓄的、精致的讓人生出憐意的小花。而骨節粗大、樸實恣意、囂張無節製的向日葵,是得不到人們青睞的。以至於人們越來越遠離這種簡單而複雜的花朵,也忘記了向日葵本身所暗藏的意義(如果她還有意義的話)。慶幸的是,在影片中,我又發現了她,也明白了她。看完《花火》那一天,我因為影片中的葵麵獅身像而失神,那樣的畫麵,在我內心的宣紙上洇了開來。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在夢中,我夢見了一簇簇旋轉而來的向日葵,就如同凡高筆下的熾熱和迷幻。我突然明白向日葵的神秘之處了,她就像一個夢,一個遠離家園的夢,眩暈而明朗,黑暗又明豔。夢是沒有答案的,這種夢境之花,同樣也不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