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荒涼(1 / 1)

相對於大部分好萊塢導演的平庸惡俗以及歐洲導演的奇譎和怪異,西科塞斯的電影一直拍得才華橫溢,有著史詩般的氣魄和餘韻,人物也遊動著活生生的靈魂,而且細節也處理得雋永妥帖。這一風格總是震撼著觀眾,每次看西科塞斯的電影,都像經曆了一次土耳其浴,身體和心靈因為徹底的濯洗而變得鬆軟無比,也舒坦無比。

第一次看西科塞斯的電影是他的《出租汽車司機》,這部羅伯特·德尼羅主演的片子現在已成為電影中的經典了,那時我就想,那個出租車司機,先是沉默寡言,然後,他就開始殺人了,鮮血把牆壁濺得滿是盛開的花。是什麼樣的力量致使這位出租車司機如此殘暴而瘋狂呢?當然,他的殺人是有著理由的,英雄救美,絕地反擊。但我總覺得在他的無情之後還有一種東西,不隻是複仇,而是絕望,一種人性的絕望。就像把人孤零零地置放在沙漠上,那種由孤獨造就的瘋狂,就如熱帶盛夏午後的晴天霹靂,那是想擋也擋不住的。

在此之後,我不斷地接觸到西科塞斯的電影,《紐約故事》、《純真年代》、《好家夥》、《憤怒的公牛》、《基督的最後誘惑》,直至去年所拍攝的《紐約黑幫》。西科塞斯一如既往地延續著他的風格,電影中的男人似乎都有著內心的焦灼、壓抑和爆發,克製與痛苦,永不疲倦地糾纏著他們。在更大程度上,人物內心的矛盾比外麵紛亂的世界更加如火如荼。那種自我之間的爭鬥讓人看得心驚肉跳。我不斷地看,也不斷地想,終於,我明白西科塞斯的內心了,我懂得了一個男人內心中的荒涼,那種極致的寸草不生,而西科塞斯的電影,正是為了展現他內心中的大漠風沙。

可以這麼說,在西科塞斯的電影中,幾乎所有男人的內心都是痛苦的,為金錢,為地位,為社會責任,為愛情,為終極關懷,甚至為自己也不明白的一些欲望。比如《憤怒的公牛》中的拳王,比如《紐約黑幫》中的黑幫,至於《基督的最後誘惑》中的基督,那是更不需說的了,一個一輩子注定與精神和思想糾纏不清的人,內心當中必是一片雪原,不生寸草,而又孕育一切。即使是風格迥異的電影《純真年代》,秀美無比的畫麵中,仍可以看出的無力情感,那個劉易斯飾演的主角為什麼如此落寞呢,似乎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但又似乎不僅僅如此。就是那種莫名的憂傷吧,自始至終纏繞、憂鬱和落寞,隻能是純真年代的一種情懷,而在現在這個時代,一切都早熟了,青澀之果尚未打苞便會早早地謝下,剩下的,就隻有麻木和玩世不恭了。

看介紹,說馬丁·西科塞斯出生於紐約一個意大利西西裏移民的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個裁縫,母親是熨衣工。西科塞斯從小因為患有哮喘,所以在絕大多數時間內顯得落落寡合,想必內心一直是孤獨的吧,也很荒涼。但因為荒涼,就有著開闊的可能。所以,西科塞斯在人生道路上行走的時候,就一直攜帶著這種曠野的氣息,以一種高原大漠的感覺來俯瞰人生。我一直以為在人的內心中也是有著天文地理,有著風花雪月。有的人內心是荒原大漠,有的人是盆地平原,而另一些人則是高山峽穀,或者雪地湖泊;氣候也不一樣吧,有的人有著赤道的熾熱,有的人則是亞熱帶的平和和理性,而另一些人則是冰天雪地……然後,不同的人,因為不同的心理環境,就能長出不同的花來,或者妖嬈,或者平淡,或者色厲內荏,或者瘋狂激越……就如同阿爾莫多瓦,永遠是情欲的野地裏長出的鬼魅的鳶尾花,搖曳開放,在夜半時候唱出塞壬的歌。

前幾天閑翻黃裳寫《水滸》的一篇短文,黃裳說《水滸》中的梁山好漢都是畜生,否則為什麼那麼仇視女人呢,動不動就對女人舉起刀子,怎麼能下得了手呢?這樣的男人在內心裏稱不上是荒涼,隻能是變態和扭曲。而荒涼則是一種大境界,也是一種大胸襟,最起碼是一種不平凡的標誌吧。內心荒涼的人是可以有著鐵骨柔腸的,就如同《基督的最後誘惑》中的基督,在最後的臨終之際,他也有著對這個世界的猶豫吧,一直矛盾著,像一個優柔寡斷的普通人。

忘不了《憤怒的公牛》中的那個鏡頭,那個內心荒涼的拳擊手在比賽的前幾天一直是要禁欲的,但有一天,他被情人撩起了欲望,但他控製著,來到衛生間,抓起了一把冰塊,塞進了褲襠——這些內心荒涼的男人嗬,總是這樣暴戾乖張,他們總是想證明著自己,想拚命地殺出一條血路來。但是結果呢,似乎一切都是徒勞。沒有最後的綠洲,隻有更加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