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朋友打電話給我,跟我談起電影,然後問我:有沒有那種電影,是一種讓人很感動的悲傷,疼痛,卻不撕心裂肺,但過後卻有著一種淡淡的歡喜?我開玩笑說,有這麼精致的悲傷嗎?不是疼痛,而是歡喜?放下電話,卻一直思考,我想起了基耶洛夫斯基的《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可能那就是一種歡喜的疼痛吧,一種水果的酸澀。
那部電影我是兩年前看的。當時,就被擊中了,人呆立在那裏,感到椅子上的我化成了一攤水,就如雨珠一樣滴滴答答,就濕了一地。基耶洛夫斯基的構思真巧妙嗬,兩個女子,分處波蘭和法國,但卻擁有一個心靈,一副麵貌。然後,這個人就能感覺到遠方有另外一個自己,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著另外一個人的影子。這樣的意味洋溢著一種神秘的哀傷,更帶有夢幻的氣息。然後,一個人突然死了,另一個人莫名地就感到了心悸,就有一種哀傷如水一樣彌漫上來……在看完電影之後的很長時間裏,這個故事就一直縈繞著我,也一直想就電影寫點什麼,但卻一直沒寫。我感覺總有一些飄忽不定的東西讓人難以把握,可以感覺得到,卻極難用文字來表達。我深深地被這部電影的美麗、寧靜以及哀傷所牽扯,總覺得那裏麵有著一種對於生命的敬畏以及淡淡的憂傷以及歡喜。連裏麵一個維羅尼卡所唱的歌也喜歡,那就像一隻透明幹淨的鳥,從頭頂上倏然飛過。
平生最喜歡的,也算是基耶洛夫斯基了。我幾乎喜歡他的每一部電影,包括《紅》、《白》、《藍》三部曲,包括《十誡》,甚至包括他最後撰寫的劇本、前兩年由別人拍的電影《天堂》。我喜歡他電影裏的輕渺以及沉重、溫暖、幹淨,還有一種沉鬱的思辨。我也算是能稍稍地明白他吧,也能跟他稍稍心通。基耶洛夫斯基說:我惟一的優點,就是我很悲觀。按照我的理解,悲觀應該是他的本質吧。但真正的悲觀者,往往有著一顆溫暖的心,有著一種覺悟之後的良善。悲壯和樂觀在詞義中是那樣的容易區分,但在現實中,它們如同肉跟骨頭一樣長在一起。基耶洛夫斯基從來就是良善的,他的電影不是一味的悲傷,而是湧動著巨大的生命力,麵對死亡表現出一種生命的光輝和力量。正是因為如此,基耶洛夫斯基的電影看起來是那樣的悠遠,仿佛是從那遙遠的歲月中傳來的回聲,或者是從孩子們的墳墓中傳來的聖歌,在銀幕上留下他們的寧靜和明亮。
1996年3月13日,基耶洛夫斯基跟維羅尼卡一樣,因心髒病去世。在去世之前,他有一句簡單的話:我一點也不喜歡電影,我隻想坐在凳子上,自己抽自己想抽的煙。
我也是能理解這句話的。在基耶洛夫斯基眼中,也許電影於他而言隻是一座橋梁,它超越了思考,絕不是工於心計的產物,也絕不是蹙額疾首的物器;它隻是一種愛,一種虔誠,一種理解、溝通,甚至是一種暗示。有時,看著基氏的電影,我真是覺得,在這樣的電影麵前,所有試圖理解的語言都顯得那麼蒼白。它似乎總有著另外一種力量。就如同少年的莫紮特,你無法想像不諳世事的孩子為什麼能寫出那麼晶瑩剔透的曲子,還有《安魂曲》,那早已超過了思想的範圍了,完全是理念的光輝,以及在這種光輝之下的幸福和安寧,還有超然受之。
據說,《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在巴黎放映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在看完之後,主動走到基耶洛夫斯基的麵前,說:“我原來是不相信有著靈魂的,但看完電影之後,我相信有靈魂的存在。”基耶洛夫斯基感歎說:“能讓人們感到善良的靈魂,我覺得就夠了。”
在電影《莫紮特》中,莫紮特在寫作《安魂曲》時,最大的努力就是每天達到與死亡的親近,然後感受寧靜的境界。莫紮特在1787年4月4日曾給父親寫過一封信:“至於死亡,當我們走近它的時候,它是我們存在的目標,我在過去幾年已經和這個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形成了親密的關係。它的形象不僅不再讓我恐懼,而且事實上非常撫慰、舒心。我每天晚上躺下之後都在思考它——雖然我這麼年輕——我可能無法看到第二天的到來。”
基耶洛夫斯基也有這樣的本質吧,他的電影就像一隻神秘的鳥,長滿著自由、平等、博愛、溫暖、靈魂以及死亡的羽毛。在它飛起來的時候,就如同我們站在懸崖的邊上看雲——霞光萬道,美不勝收。
昨天晚上又看了一遍《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然後於漆黑的暗中,捫心自問:你相信這個世界有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人嗎?我是相信的。不僅如此,我還相信,在沒有我的從前或將來,也肯定會有另一個人與我一模一樣。相貌和心靈,情趣和追求。隻不過穿著不同的衣服,說著不同的話語,遵守著不同的禮儀……這該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呢!這樣的想法使我感受到溫暖,讓我相信生命的永恒,相信愛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