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等待(1 / 1)

我一直對於自己曾經走過的道路懷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甚至連這個世界,我都有著一種不可避免的疏離感,這種疏離的感覺並不是單純地以社會的角度來說,它可以說是本質上的,是時間和哲學意義上的。以至有時候夢醒之後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嗬,我還在這個世界上,這又是新的一天了。

新舊交替之際,關於時間和人生的感慨一般會格外多。前幾天單位的人在一起聚餐,在喝了很多酒後,我們來到了歌廳。在卡拉OK的曲目單上,我突然地意識到周圍的變化太大,身邊的很多東西我們已經變得陌生,曾經熟悉的時光已經塵封在那些歌曲目錄當中。我這才想起,不知不覺地,我們已經走過很多日子了。而在這個曆程當中,似乎最親切的東西還遺留在原處,自己卻被一些東西推搡著前行。所以那天,當我端起話筒,與那個時代狹路相逢時,在歌聲中,歲月與我已用不著細細打量,雙方似乎都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在這樣的情緒之下,我又看了第六代導演賈樟柯的《站台》,這部被賈樟柯認為是自己最成熟的一部電影,向我們展示的是同樣的意義。它表達的就是時間,有著很好的時間感覺,它發現並展示了時間的性質和意義。當我在夜色之中獨自麵對《站台》所展示的有關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一切,包括那時的流行歌曲,包括穿著打扮,包括言行舉止,包括那個時代的表情以及心理狀況,我不由得會心一笑。我原以為那一段時光並不遙遠,也以為自己的故事仍然新鮮,仍然是結在樹上的果實。可當賈樟柯將上個世紀80年代原封不動地端上桌時,我這才知道,那些東西早已是果泥了。這就是時間給我們的贈饋。

也許正是共同的心境吧,賈樟柯在這部電影中選擇的是客觀描述,他一直用中長鏡頭來記載這段曆史,客觀,內斂,迷離,有一種極深度的克製,克製的是一種不斷向外湧動的情緒。電影展示的是1979年至1989年整整十年的飄搖,一小撮年輕人緊咬著牙關迎接動蕩並自我動蕩。那個時代有著我們感到親切的迷茫、斷裂、變遷、壓迫和焦慮,有著喧囂和彷徨,曖昧和混沌,還有淺淺的歡樂和憂傷。電影就是這樣和盤將這一切端給我們,就如同小說中的白描,但比白描更顯客觀。賈樟柯不是模擬生活,他描述的就是生活本身,有著質感和肌理的生活本身。電影的鏡頭是那樣的沉靜,似乎從不試圖進入別人的內心,甚至連一個特寫都不給。在這樣的處理方式中,人都湮沒在那個時代與歲月中了,都是千人一麵,簡單而有著共性。沒有什麼是清晰的,是獨特的,是值得細細表現的,包括歲月、友情、愛情,甚至迷茫以及困惑,然後這些共性的東西便如歲月一樣慢慢地洇開來,當所有的東西都洇開來的時候,現實就變成了曆史。時代出現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明郎——這個世界的變化真讓人驚心動魄。

賈樟柯的《站台》,還使我想起了另一部電影,那就是安哲羅普洛斯的《尤利西斯的神秘之旅》。這同樣是一部關於時間、具相以及旅程的電影,它同樣也是大量運用長鏡頭和中鏡頭,沒有一個特寫,也沒有一個近距離。有人說賈樟柯的電影更多是像小津安二郎和侯孝賢,但我以為他還是像安哲羅普洛斯。起碼這部電影就是。隻不過《尤》片顯得尤其靜穆,在靜穆中滲出一種哲學的意味。而《站台》則是吵鬧的,在吵鬧中表達一種社會的變化。之所以選擇中長鏡頭,那是因為,曆史就應該遠遠地眺望吧,在眺望中,才能看到本質;而墮入其中,是很難深得三昧的。

《站台》是不尋常的。我指的並不是電影本身,而是電影所暗示的變化。或者說,隻有我們回過頭來,我們才會看到腳下的鐵軌。過去的一切是那樣的荒誕不經、純樸而又傻帽,但那畢竟是我們曾經的青春,曾經的歲月,我們就是那樣在裸露著的土地上,在布滿灰塵的道路上,轟轟烈烈地走過。

記得前一段時間看經典電影《公民凱恩》,有一句台詞讓我刻骨銘心:凱恩嚐試著改變世界,但他的世界現在已經成為曆史。我們不也同樣嗎?我們似乎正在嚐試著改變世界,但我們曾經的站台呢,早已被遠遠地拋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