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聽到消息，張國榮自殺了，說是從24層酒店的樓上跳了下來，砸在一樓的水泥地麵上。很奇怪我的第一反應竟然一點也沒流露出吃驚，好像自己早就有思想準備似的。我記得當時我說了一句：張國榮似乎注定是這樣的結局——我的意思是，一朵沒有根莖的花朵開得再美豔，也終究很快殘敗，殘敗之日，必定是毀滅之時。
說實話，對張國榮，我一直不太喜歡，記不清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看到他了，當時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男人竟有如此濃重的脂粉氣，造作忸怩，妖嬈嫵媚。我並不是排斥秀美的男人，相反還很喜歡那種暗藏力量的清秀。但在這個人的身上我卻能覺察到他的異樣，在他妖嬈的背後，似乎有著濃重的憂鬱，甚至絕望。後來看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在那部電影中，張國榮身上那種頹廢的優雅獲得了完全的釋放，他似乎就是程蝶衣，多情而輕狂，迷幻而華麗。可以這樣說，張國榮在《霸王別姬》中算穿上了屬於自己的花衣裳，也明白了真正的自己。電影中的張國榮盡興地展示自己的妖嬈，銷魂而絕望。舞台上活色生香，而我在下麵卻看得毛骨悚然。
再後來看王家衛的《春光乍泄》，看他跟梁朝偉在電影裏的親熱鏡頭，感到特別地別扭，錄像帶看到一半我就按下終止鍵了。我算是真正明白張國榮了，這哪裏是一個男人呢，這分明是一個女人，隻是斷魂一般地生著男兒身！後來我聽說他公開了他的性取向，也是一點也不感意外。也聽說港台演藝圈在80年代曾經有過“四大美豔”的稱謂，那指的是林青霞、關之琳、李嘉欣三個大美人，還有一個則是張國榮了。這樣的排列真讓人尷尬，也讓人吃驚。我明白張國榮憂鬱頹唐的原因了，從一出生，他就墜入一個錯誤，錯誤使得他的生命陰差陽錯，無法拒絕，也無法改變。身陷其中的人必定痛苦，必定絕望，必定危險。自此之後，凡是張國榮的電影，我都有一種心理上的排斥，或者是需鼓足勇氣才去看。我很怕麵對著他，麵對著他的憂鬱，他的美豔，他的妖嬈。
有一次看電視，無意當中看到了張國榮最近的一個個人演唱會，台上的張國榮徹徹底底地扮演成一個女人了，他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嘴唇塗得血紅，指甲上也是藍色的蔻丹，一襲半透的絲絨閃閃亮亮，他唱著如泣如訴，欲死欲活，如一個冤情未了的女鬼。我看得不由打起寒戰，我甚至從他的舉動中嗅到了一股濃重的死亡味道。一個不顧一切宣泄自己欲望的人，也許真的要拿生命作賭注了。舞台上的張國榮就像一團熊熊的火焰，不顧一切地燃燒自己——也許，隻有在舞台上，張國榮才能盡興一把，在夢幻中完成自己的轉變，灑灑脫脫地把自己的軀殼留在塵世中，讓“真我”駕雲騰霧，欲仙欲死。
但，現實終究是現實，張國榮在短促地享受真我的陶醉後，必定要回到亦步亦趨的現實。張國榮肯定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也是一個懦弱的人，我可以想像他瘋狂之後逼仄的境況：優秀的男人對他都敬而遠之，而女人總會在一旁指指點點，殘留身邊的隻會是一些什麼呢，一些爛仔，或者一些女人同情的目光，然後慢慢地目睹自己的身體如春水一樣起皺，美豔不在，晚年落寞淒涼。張國榮的夢是很難再圓了，即使圓了，怕也難有當年的美豔，隻是一個殘枝敗柳的半老徐娘。這樣的情景就像黃昏中的曇花，生命中最光鮮的時間已然過去，夜幕降臨之時，花瓣必然黯然神傷。
我有時想，我們所處的世界真是有著固定的遊戲規則的，雖然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規則卻是無法改變的，一旦背離，伴隨生命的，隻有痛苦，或者無邊的失落。
但張國榮顯然是一個天生的叛逆者。天者叛逆者的定義在於，連叛逆都是上帝賜予的。因為這一點，張國榮當然沒有責任，一切都是天造地設，但問題是，上帝如何去安撫那些命運的棄兒？
據說，有一種鳥兒，隻要折斷了最漂亮的羽毛，它就會不吃不喝，然後等待死亡的到來。我想，張國榮可能就是這隻鳥兒投胎的。我記得茨威格曾說過一句很獨特的話：“少女之心存在我的身體中。”張國榮想必也是這樣吧，這應該是一個一輩子有著少女之心的人，他如一個缺少世故的少女一樣生活了40多年，幹淨而憂鬱，頹唐而乖戾。這樣的人就像一朵無莖的花朵，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它的最好結局就是趁著敗落之前，劃著美麗的弧線隕落，引發細若遊絲的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