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水,及卑微的人(1 / 1)

有很多感覺是詭異而奇妙的。比如說,你抱著一隻貓,一起在冰涼的夜裏看蔡明亮的電影。那貓可能是黑顏色的,周身漆黑如墨。你一會兒把貓放在腿上,一會兒把貓抱在胸前,一會兒讓貓側臥在沙發上。所有一切都是黑色,包括你的內心狀態。你會感受到一種神秘的不確定性,幽靈般站立在你身邊。這時候你便與蔡明亮一起來到台北,在川流的人群中,在地鐵中,在咖啡館裏……你在城市裏如行屍走肉。然後便有一種徹骨的寒冷淹沒你。你的淚水慢慢流出,從空空的眼眶中流出。你的貓也注視著你,你也注視著它。你們的目光都有一種徹底的空。你一下子恍然大悟,其實,真相是,誰都是孤單和無助的,就如同你那隻貓的關係——那種陌生源於,時間與空間是那樣的不搭界,雖然看起來你們處於同一個世界,但實際上根本就不是一個時空概念中的兩個。

這樣的感覺,就是《天邊一朵雲》,就是《青少年哪吒》,就是《河流》,就是《洞》,以及《愛情萬歲》。

《天邊一朵雲》一如既往地延續了蔡明亮的風格:缺水的台灣,政府在電視上鼓勵大家多喝西瓜汁,但人們仍舊離不開水——陳湘琪飾演的女子到公廁偷水,碰見了已不賣手表的李康生,這時候的李康生當上了成人電影的男主角,他恰巧也在半夜爬上大廈陽台找水。兩朵獨自飄零的雲碰上了,她記得他曾賣過一隻手表給她(蔡明亮2001年電影《你那邊幾點》的劇情),但此時的李康生對於愛早已沒感覺了。她愛上他,他對她也有好感,但愛是與性相聯的,李康生在生理上,已沒有反應了,沒有性能量的人,是不是就沒有愛呢?為了愛,陳湘琪不斷地色誘李康生,而李康生無動於衷。其實李康生也是喜歡陳湘琪的,在身體已失去本能的情況下,情感也變得遲緩,愛自然變得奢侈了。

電影就在這樣麻木的節奏中向前踱步。隻是最後一幕戲一下子變得突兀:小康在與A片女郎因拍片正如火如荼時,看到在窗外偷窺的陳湘琪,高潮即將來臨之時,他突然跑到陳湘琪所站立的窗口處。靈與肉,在此時,才算是得到了統一,兩人泣不成聲——這樣的鏡頭,既驚心動魄,又讓人潸然淚下。

性無能即是愛無能;同樣,是不是可以說,愛無能,就是生存於這個世界上的無能呢?

私下裏,一直很怕麵對蔡明亮的電影。不是因為冗長,而是因為卑微。在蔡明亮的電影中,始終散發著一種卑微,就像夜晚從街頭的垃圾箱邊走過,嗅到的那種不明不白的氣味。他電影裏的人物,就像都市黃昏街角邊悄然滑過的流浪狗與流浪貓。流浪的意義不僅僅是指身體,也是靈魂。當李康生心若死灰地對待愛和性時,這樣的存在肯定已經是一種行屍走肉了。這一群流浪著的都市人啊,永遠遊走在屋簷的陰影下——飽,就一次撐得死;餓,就餓得滿地爬。

記得好幾年前看墨西哥導演阿加多·岡薩雷斯·伊納裏多的一部電影:《愛情是狗娘》(又翻譯成《狗臉愛情》)。伊納裏多真是才氣逼人啊——整部電影都貫穿一個主題——愛情無法把握,永遠疏離,永遠“狗臉善變”。伊納裏多是要表現愛情的無法把握,而蔡明亮呢,在他的鏡頭中,不僅僅是愛情,而是一切,包括身體,最本能的欲望,都無法把握。甚至恥辱和羞愧,在鋼筋水泥的都市麵前,都如塵埃一樣到處飛揚。蔡明亮的電影,總有一個固定的意象,那就是水,並且,從沒有水是幹淨的——《青少年哪吒》裏是陰雨,是陰溝裏的汙水;《愛情萬歲》是浴缸裏的水,是洗滌廁所的水;《河流》是死腐的河水,漂浮著死魚爛蝦的水。現實在蔡明亮的鏡頭下,就是一條汙濁的河流,那些城市裏活著的人,全是這條河流中臭烘烘的垃圾。

一個人,怎麼會有著這樣陰鬱的感覺,又為什麼會有著如此的絕望和疏離呢?這樣的初衷,是來自卑微和委瑣吧。最卑微來自最陰暗,最變態來自最壓抑,最醜陋來自最委瑣。一切都是生存,都是存在。這樣最徹底地活著是最不需要理由的。給一片天空就燦爛,給一絲氣息,也會生出綠油油的青苔與黴點。

很多年前,有一個前衛而帶有痞氣的小說家馬建曾經寫過一篇著名的小說《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這部小說一直有著那種絲絲入扣的詭異。詭異是隨處可見的,隻要你有一雙詭異的眼睛。在蔡明亮的眼中,城市就是詭異的,它就是流過的髒水,或者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