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衛中宮斥,棓槍複道纏。為尋甘石問:失紀自何年?
平生子沈子,遲暮得情親。冥坐皇初意,樓居定後身。
精微存口說,頑獻付時論。近枉秦州作,篇篇妙入神。
清淺蓬萊水,從君跂一望。無由參玉籙,尚記詠霓裳。
度世原無術,登真或有方。近傳羨門信,雙鬢已秋霜。
沈曾植《靜安和詩四章,辭意深美,而格製清遠,非魏晉後人語也。適會新秋,賦此以答》:
木落歸根水順流,老翁無感長年秋。榮桐葉有先雕警,腐草光成即炤遊。
吟比魚山聞梵入,身依鴿寺怖情收。王筠沈約今焉向,判作琅書脈望休。
王國維《再酬巽齋老人》:
八月炎蒸三伏雨,今年顛倒作寒溫。人喧古渡潮平岸,燈暗幽坊月到門。
迥野蟪蛄多切響,高樓腐草有遊魂。眼前凡楚存亡意,待與蒙莊子細論。
這十首詩,作為王國維與沈曾植兩人交情和人生意趣的見證,應該說是比較充分的。
(手劄三)
賜書敬悉,遵教於十一日往觀,昨訪君直,已返鬆江,當一人往觀。好在現此事已告善化,毋庸遇秘密也。明後當詣前麵聆一切。
善化函附呈。
專肅,敬請
乙庵先生大人頤安。
國維再拜
此信涉及1916年8—12月間關於一樁書、畫、像的買賣問題,1916年8月29日(八月初一),王國維致羅振玉信曾提及此事緣起雲:“頃晤乙老,知黃子壽方伯家有大宗書畫出售。子壽方伯之媳即黃再同之夫人,乃瞿玖老之姨。其畫均請乙老看過,且令定價。”信中提及的“瞿玖老”,即指晚清重臣瞿鴻禨,因其字子玖,故以瞿玖老稱之。此信中提及的“善化”也是指代瞿鴻禨,因其著籍湖南善化而稱。按照王國維信中所說,瞿鴻禨雖然為黃彭年這批書畫的代理人,但並不能在價格上做主,而沈曾植的估價則顯得具有相當的權威性,而且沈曾植希望由清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而且與黃彭年同籍貴州的陳筱石悉數購下。但事實上這批書畫引起的關注非同尋常,康有為、陳夔龍等紛紛介入競價行列,遠在日本的羅振玉聽聞此事後即有意參與此事。《王國維全集·書信》收錄王國維與羅振玉這一時期的彼此信劄,頗多這方麵的消息傳遞。
此次擬售書畫雖多,但諸家關注的焦點在巨然的《江山秋霽》大卷、圉令趙君碑、王文成像、華秋嶽畫蘭卷四種,康有為、劉惠之、陳筱石、羅振玉則是主要的競價者。其中更大打心理戰術,如1916年10月14日,王國維致羅振玉信雲:“十五日往觀展覽會時遇劉惠之,閑談黃再同家書畫,渠謂巨然畫不甚真,其款乃雲某某寺僧巨然……又詢以他物,則謂大約如黃陶庵字之類,並無甚絕異之品也。”但事實上,劉蕙之的競價熱情仍是頗為突出的。出以此語,不過競價策略而已。經數月之久的價格之爭,王文成像最終為陳筱石所得。而所餘書畫中,巨然之《江山秋霽》畫卷便成為眾所矚目之物,而對此主要的競爭者正是劉蕙之與羅振玉二人。從沈曾植的態度來說,似乎傾向於羅振玉的。王國維自稱對明以後之畫毫無把握,但對董源、巨然之作涵泳已久,或能知之,並認為從氣象、墨法二者可定其真偽。
這樣就自然帶出親觀畫卷的話題了,因為此前王國維通函羅振玉,所介紹的巨然此卷,多是轉述沈曾植的看法而已。“要之總須見畫乃可決”,大約是因王國維的這一明確態度,便有了沈曾植約王國維十一日觀畫之事。此信開筆“遵教十一日往觀”雲雲,即指此事耳。
而信中“好在現此事已告善化,毋庸遇秘密也”,則涉及沈曾植在這場買賣當中,對羅振玉的偏袒之意。1916年11月1日,王國維致羅振玉信雲:
現由乙老將單並價通知瞿中堂,與之約期,先屬維一看。……乙老讀公函,謂仁者用心不同,公此意想亦必達諸瞿玖老也。乙又謂,惠之將來知此事,不致來破壞否?因滬上事易惹人耳目,維往觀必疑及公,現在雖秘密,終不能久也。維意惠之尚不至為此事,不過經掮客手有利有害,如索目看畫等事,反益掮客為之較速也。
在王國維看來,沈曾植對羅振玉“仁者”的評價諒必曾告之瞿玖老,則此畫若經王國維觀賞後,能確定真出巨然之手,則羅振玉購得的幾率就很高了。所以觀畫一事,就盡量隱瞞另外一個競爭對手劉蕙之(其實康有為也是有意競購的)。五日後,王國維再致書羅振玉雲:
初八日乙老告之約十一日看畫,並附瞿中堂書,並公致惠之書。言其中之巨然數件已由公向惠之問價,乙老恐太秘密或生枝節。適初九日乙、玖相見,因實告之,玖亦欣然,惟於價尚欲有所商榷。
換言之,在王國維十一日觀畫之前,原本秘密的觀畫計劃,因為王國維已先行告之瞿玖老,也就變成了一種近乎公開的行為了。十一日當天王國維原擬約同曹君直同往,但因為曹去了鬆江,王國維遂一人前往,從午後一時一直看到天黑。據當天王國維看畢畫後致羅振玉信雲:
巨然卷,末題“鍾陵寺僧巨然”六字,略似明人學鍾太傅書者,似係後加。……全卷石法、樹法全從北苑出,樹根用北苑法,石有作短筆麻皴者。……竊謂此卷若以畫法求之,則筆筆皆是董、巨,惟於真氣驚人處,則比《秋山行旅》、《群峰霽雪》、《雲壑飛泉》諸圖皆有遜色。
用墨有極黑處,當是宋人摹本,未敢遽定為真。
王國維的這一“結論”可能是他觀畫之前沒有想到的。
參諸以上事實,沈曾植初八約請王國維看畫,初九王國維造訪曹君直,適其外出鬆江,同日將看畫之意與瞿玖老作了溝通,十一日即去觀畫,此信作於訪君直次日、觀畫前一日,故此王國維致沈曾植信必當作於初十日,即1916年11月5日。為觀賞巨然畫前一日也。
(手劄四)
趙卷匆匆題三絕句,汙損名跡,罪甚,罪甚。請先生自題數首以正其失。又此卷人物、宮室、橋梁,均出北苑,詩中不能言之,甚憾事也。
集稿請於便中一檢,維處尚擬錄副本,請勿吝為感。前奉和四律,有所改易,並寫呈教。
專肅,敬請
乙庵先生大人頤安。
國維再拜
此劄未署日期,但提及為“趙卷”題詩一事,則當作於1916年八月中旬(9月5日之後)前後。所謂趙卷,即沈曾植所藏南宋初年畫家趙千裏所作《雲麓早行圖》。王國維八月初七(9月4日)致羅振玉信雲:“乙老之趙千裏卷屬題數語,今日在齋中,景叔見之,極詆為明人偽作,殊可哂也。”
則此時王國維尚未題詩。此信則作於王國維題寫三絕句之後,所以當是八月初七致羅振玉信後所作。錄王國維所題三詩如下:
華原石法河陽樹,都入王孫盤薄中。千載隻傳金碧畫,誰知衣缽是南宗。(其一)
同時劉李並精能,馬夏終嫌筆有棱。一種高華嚴冷意,百年嫡嗣在吳興。(其二)
殘縑風雪淩競處,幾度高齋拂拭看。至竟裝潢無聖手,卻將明麗變荒寒。(其三)
其實王國維於1916年5月6日(四月初五)在沈曾植府上似乎即已看過此卷,1916年5月7日,王國維在致羅振玉信中說:
昨朝在乙處見二畫……又有一卷雪景,樹仿郭河陽,山石仿範中立,氣象甚大,末有“千裏伯駒”四字隸書款款亦佳,乍觀之似馬、夏一派,用筆甚粗而實有細處。向所傳千裏畫皆金碧細皴,惟此獨粗,蓋由畫近景與遠景之不同。此恐千裏真本,不觀此畫不能知馬、夏淵源。惟絹甚破碎。乙甚賞此畫,又甚以鄙言為然,謂得後乞跋之。恐北宗流別中當以此為壓卷圖中人物麵皆傅朱也。
沈曾植既言“得後乞跋之”,則至少在1916年5月6日前,沈曾植尚未取得擁有權,或僅為借閱觀覽而已。而且此既曰“跋之”,而在致羅振玉信中也僅言“屬題數語”,蓋沈曾植初意不過請王國維題跋。王國維此題三絕句,蓋因自發詩興而已。
王國維在詩中說自己“幾度高齋拂拭看”,則此畫在沈曾植府上盤桓的時日確實較長。對照此三絕句和其致羅振玉函,應可斷定兩處所雲,乃為同一畫幅。除了畫卷都有趙千裏的署名之外,畫的風格與畫中景物也大體相似。如王國維在致沈曾植信中說“此卷人物、宮室、橋梁,均出北苑”,而致羅振玉信也言及山、石、樹、人等,又言近景與遠景,則其中宮室、橋梁等,也是這一類畫卷的常見之物。題詩言畫卷“風雪淩競”,致羅振玉信更是直言此畫為“一卷雪景”,其季節背景略似。致羅振玉信中說此卷“樹仿郭河陽,山石仿範中立”,與王國維題詩之一“華原石法河陽樹,都入王孫盤薄中”正相一致,華原即範寬,原名中立,華原(今屬陝西)人,北宋畫家,以善畫石著稱。河陽即郭熙,字淳夫,河陽(今屬河南)人,北宋畫家,以善畫樹馳名。題詩首句即將趙千裏在畫山、石、樹上兼采範寬、郭熙筆法的特點揭示出來,其實是將致羅振玉信中之言,約以詩歌句式而已。
致羅振玉信有雲“乍觀之似馬、夏一派”,“不觀此畫不能知馬、夏淵源”,題詩也有“同時劉李並精能,馬夏終嫌筆有棱”之句。馬遠、夏圭與劉鬆年、李唐在畫壇上並稱“南宋四家”。四家在畫法上雖各有特點,都擅長使用大斧劈皴法山石等,這與致羅振玉信中所說“氣象甚大”、“用筆甚粗而實有細處”,也基本上是同一意思。再如致羅振玉信中提及此畫卷“甚破碎”,而題詩也稱此卷為“殘縑”,其殘破亦相似。如果說略有不同的話,就是致羅振玉信中尚將此畫卷作為畫派“北宗”中的壓卷之作,而題詩則以“千載隻傳金碧畫,誰知衣缽是南宗”,將其風格歸入南宗一派,這可能與王國維在觀看畫卷中的認識變化有關。而就是這一點不同,也在致羅振玉信中略露端倪,因為在信的開頭,即言及羅振玉賜《南宗衣缽》第一卷之事。或許是王國維在觀覽《南宗衣缽》第一卷的過程中,對於趙千裏“金碧細皴”畫法的一種新的體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