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王國維秉持的這種觀念是很早就形成了的。譬如在1912年完成的《清真先生遺事》中,王國維一方麵提到周邦彥確實曾寫過給蔡京祝壽的詩歌,但認為周邦彥並非帶有因此仕進的企圖。王國維說:
(周邦彥)其賦汴都也頗稱頌新法,然紹聖之中,不因是以求進。
晚年稍顯達,亦循資格得之,其於蔡氏亦非絕無交際。蓋文人脫略,於權勢無所趨避,然終與強淵明、劉昺諸人由蔡氏以躋要路者不同。
王國維對周邦彥的分析,實際上反映了王國維自己的政治態度。
四、《全集》的若幹不足及後續文獻的尋訪
也許全集的編纂總是伴隨著遺憾的。粗閱之下,發現謝房本也有若幹錯誤。如第一卷《靜安文集》的書影,注雲:“光緒三十一年(1905)初版本《靜安文集》,海寧市圖書館藏。”這一版本確實是初版本,但藍色書影封麵卻是後人加上去的。如此並列於上,容易誤導後人。再如第一卷《人間詞話》書影,一幅為手稿,另一幅標注為“樸社一九二六年版《人間詞話》”卻屬張冠李戴了。那其實是徐調孚的《校注人間詞話》,而且書影也非徐調孚的初版本。俞平伯標點的樸社版《人間詞話》,其實在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就有收藏,像“全集”這樣的大工程,自然應該收集最早或者最重要的版本書影。
再如王國維從1916年至1927年斷斷續續從事了十一年的《水經注》研究,而第十二卷統計時間卻說成“八九年”。書信卷第275頁注“馮友”為“羅振玉家仆人”,其實也應兼是“王國維家仆人”。這些錯漏固然不是很大的問題,但應該是可以避免的。
全集編纂之難,古今同患。即書信卷,雖較中華書局1984年版《王國維全集·書信》增添許多內容,但實際遺漏或有待尋訪的書信一定不少。筆者2009年去國家圖書館訪書,在無意翻閱日本刊刻王國維某著述之中,亦曾發現零散夾存其中的七通王國維致沈曾植手劄。又2011年11月在上海拍賣王國維致羅叔平手劄一通,談及有關中華書局對《切韻》一書的估價、彩印、裝訂、運輸諸事,對照謝房本全集均未收錄。又據王國維致許家惺信可知,王國維在任職《時務日報》時曾替報館及汪康年撰寫有大量書信,這部分書信當然難以一一追索,或者說這些大量書信也未必有多少價值,但散落在《時務報》中的若幹出自王國維手筆的文字,或許有一定價值。王國維在致許家惺信中說:
弟所辦事,除刪東文、校報外,尚須寫信此事閣下訂弟時已言及。
或代作文及複校書籍及又須代翻譯作表,及五十六、七等期“論說”中之表亦弟所作。
又雲:
弟近來事較多於兄所言數倍,唯改東文事略減,而寫信反為弟專職穰先生之信大半歸弟寫,伊自寫甚寥寥。……又須代作文,此事不多,至今共四五篇。
又雲:
……辱厚愛,為弟薦於頌公,囑撰《日報》“論說”,感激無似。
頓公即汪大均,參與創辦《時務日報》。則《時務日報》上的“論說”欄目,也有必要甄別一下有多少是出自王國維的手筆。另外他代汪康年撰寫的文章,是否也曾刊發於《時務日報》?如果能將這些文字輯錄出來,也可以部分地看出早期王國維的思想特點,其價值當然是不可忽略的。
謝房本全集第十五卷排列書信,不取中華版“書信卷”按時間編排的模式,而是在大致以時代為序的前提下,以通信對象為次。這樣將與同一人的通信集結一處,王國維與某人之間的交往過程自然是可以看得較為清晰。
在進行學人關係研究時,這樣的編排方式提供了很大方便。但竊以為原中華版按時間編排,可以更充分地展現王國維的生活、學術、思想、情感變遷的軌跡,而且相近時間與不同人的通信,往往所涉話題有彼此交叉之處,正可彼此對勘。而“詩文編”特別是其中“文編”按時間編排,反而不如按照內容來編排來看得方便,因為學術論文的編排不同於通信,學術的歸類更具有學理意義的。再如王國維生前自定五種詞集,除了收入《觀堂集林》中的“長短句”23首是按照王國維原選編排,其它則合為《詞編》,則王國維原編《人間詞甲稿》、《人間詞乙稿》、《人間詞》、《履霜詞》之原貌及用心,便不免被忽略了,而原編的情況恰恰是研究王國維詞的學人極為重視的。或許每一種編排都難免顧此失彼的吧。
關於書信,仍有一事可議。王國維在與若幹學人特別是羅振玉的通信中,因為多涉及時人——如1917年張勳複辟前後諸人,臧否不一,出語甚至有峻急者,出於安全及隱私考慮,常對人名進行處理,往往以某曆史人物的姓名、字號甚至地望來代稱。如以“橫渠”(張載,世稱橫渠先生)指代張勳,以“孺子”(東漢徐稚字孺子)指代徐世昌,以“對山”(明代康海號對山)指代康有為,以“大樹”(東漢馮異號大樹將軍)指代馮國璋等,皆取其姓也。而以“黃樓”(蘇軾所建城樓,在徐州)指代時在徐州的張勳,以“方朔”(西漢東方朔)指代日本,等等。也是喻指之例。此在通信雙方自是不言而喻,而在後人則不啻是猜謎,甚費周折。書信卷雖然在代稱初次出現時在注釋中予以說明,但讀至他信,再回看注釋,不易查找初注頁碼,書信卷編者如果能在卷末編一人物與代稱對照表,則於讀者而言,功莫大焉。
據袁嘉穀之文,可知在圖書局時,王國維與袁嘉穀曾一起編過一本《詩經古譜》的書,此書現在也不知影蹤。袁嘉穀在《王靜安國維別傳》也說到王國維在學部三年的工作主要是“譯歐籍,編詞史”,其中提到的編纂詞史似乎應該引起重視,因為王國維的纂述《詞錄》、輯錄《唐二十一家詞輯》、撰述《人間詞話》,其宗旨應該是指向詞史編纂的,這就好像王國維先後完成《優語錄》、《唐宋大曲考》、《曲錄》、《古劇角色考》等戲曲著作,最後形成《宋元戲曲史》一樣。因此,袁嘉穀雖然隨文提及,但此倒是極有可能的事情,起碼可以將其列入待訪書目之中。
王國維在學部主要編哲學書,並修訂過魏譯的《亞洲地誌》。這些哲學書自然也可進一步尋訪。又據袁嘉穀之文,王國維在學部還曾作了不少歌曲,譬如他曾作過一首暑假歌:
廣庭寂寂日行天。參差樹影圓。朝朝挾策學堂還,如今又半年。
從此日,得休閑。迢迢一月間。北窗且自理陳編。清風入幾筵。
這是見諸袁嘉穀追述中的一首,而且曾經部頒全國,已經收集到謝房本全集的詩詞集中去了。袁嘉穀明確說“他作的歌亦不少”,如晚清時,學部也曾創製過國歌,張之洞要求學部人員都來參與,王國維也作了一首,而且被袁嘉穀評為“最暢”,隻是因為寫得太長,不方便人記誦而未被采用,現在是否也可以試著訪求呢?
再如關於對聯,王國維所撰也不少。其同學好友沈紘1918年病逝於倫敦,王國維撰聯:“壯誌竟何為,遺著銷煙,萬歲千秋同寂寞;音書淒久斷,舊詞在篋,歸遲春早憶纏綿。”又代羅振玉撰挽聯雲:“問君胡不歸,赤縣竟無幹淨土;斯人宜有後,丹山喜見鳳凰雛。”1922年沈曾植在滬上去世,王國維撰有挽聯雲:“是大詩人,是大學人,是更大哲人,四照炯心光,豈謂微言絕今日;為家孝子,為國純臣,為世界先覺,一哀感知己,要為天下哭先生。”等等。這些對聯散見於不同的文章中,自然可以列專類收錄。有些對聯雖一時未見後來著述轉載,但若有線索可尋,也不妨用心追蹤。如王國維在倉聖明智大學主編《學術叢編》之時,出於應酬,也撰寫過壽聯。
1922年,愛儷園主人夫婦合辦百卅合慶,一時權貴如時任民國總統的黎元洪、退位的宣統皇帝等紛紛贈禮致賀,相關的詩歌、對聯、書畫更是不勝其數,“文人方麵,連沈寐叟、王靜安等挺清高的,也有對聯送來”。王國維撰寫這副對聯應該是確有其事的。慶賀活動過後,主事者曾將所有的詩文書畫編成八本《壽言》。王國維所撰對聯應該即收錄其中。《壽言》的印數和發行自然是極為有限的,但天地間若尚存此書,則稍加尋訪,或有意外之喜的。1923年7月,王國維已入值南書房,又曾撰聯“書亥人應來絳縣,複丁篇擬續黃門”以賀哈同與迦陵雙壽。1924年3月11日撰聯“奩中應有來禽帖,案上新成博議書”以賀蔣汝藻之子蔣穀孫之吉期。1926年1月下旬致信袁勵凖,附聯“世亂春秋文愈治,歲寒鬆柏意常青”賀其五十壽辰,這些對聯固有應酬的成分,但也有“尚不墜壽聯俗套”者,作為一種創作,也有收集整理的必要。
總之,謝房本全集的編纂,無論在搜羅範圍上、版本校訂上、學術考辨上,既充分吸收已有文獻及學術成果,又包含著編纂者的學術創造,確實代表了目前王國維全集編纂的最高水平。全集夯實了“王學”研究的基石,也必將推進王國維學術研究的全麵發展。但王國維太淵博了,他一生筆耕不輟,涉及和研究領域數度變遷,這使得在“王學”研究領域中的學人,也可能是互相隔膜的。這也就意味著有關王國維全集的編纂既需要勤勉的收集整理,更需要不同專業人員的通力合作,才能更全麵更精準地提升全集編纂的學術含量,其難度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