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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兵將半死不活的墩拉出去,用刀砍了他的頭,將他的身子喂了狗,他的頭就被懸在了城門上,搖搖晃晃的。
爸恐怕日本人找我們家的麻煩,當天晚上,我們一家就出了城,為了不引起懷疑,我們什麼東西也沒帶,出得城門,我們一家人就放開了馬,沒命地逃,一直逃過了黃河逃到了宜川,來到了一位和我們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親戚家裏。
到了清明節,姐就生了個女孩,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孩。姐將這個女孩丟給了媽,她自己就投了河。
姐的屍體被人撈上來的時候,已經被水浸得腫脹不堪,我爸和我媽就將姐的屍體草草掩埋了。埋的時候,媽忽然說,世道這麼亂,個人的生命朝不保夕,幹脆給姐結上一門鬼親,也就算了結了一樁心願。就想到了墩,想到了城頭上懸著的那顆搖晃著的人頭。爸說,幹脆紮個草人行了。爸就用幹草做了個草人,用雞蛋殼做了個頭,上麵畫了人眉眼,胸前貼了一塊紙,上麵寫了墩的名字,就將兩個一起埋了。
第二年墳上長出了一棵小樹,樹雖小,但挺結實,葉長得生動茂盛,蓬蓬勃勃。
岩香菊開放的那個夏天
大學生活像一壇酒,在經過長時間的醞釀以後,味就越濃鬱了。這麼多年來,當每天在充滿爾虞我詐的職場中,當每天在充滿算計的官場中渾渾噩噩之時,大學的日子總會在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大學生活,離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啊。當初我還是一個滿臉憂鬱的少年,而今,我拖家帶口,滿臉滄桑。早晨我夾著公文包急急忙忙擠進上班的人流,傍晚我拖著疲憊的身心回家。家事、單位事、個人事像走馬燈似的沒個完,每天入睡之前,我都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惡作劇的孩子弄髒了臉的貓。然而在深夜,我有時會一哆嗦,打一個激靈,忽然醒來,會想起大學生活,會忽然淚流滿麵。
星轉鬥移,時光不再,扣心自問,我留戀大學的什麼呢?門口小賣部嘮嘮叨叨的老太婆幾乎答應給我們每個男生介紹對象,但從來卻不曾介紹一個;照門房的老頭胖乎乎的嘴裏總散發著臭味,人倒是挺好的,就是脾氣大得很,抓住那些翻大門的學生定能罵個狗血噴頭,不過他卻從來不上報學校;那古代漢語老師哀其不幸、怨其不爭的麵孔;校園中的園工老愛給我們講他那些浪漫史……這一切都令我牽腸掛肚。
在幾年漫長而又寂寞的大學生涯中,校園裏印滿了我一步步的腳印,雜亂無章。有過迷茫、徬徨,也有憂鬱,但無論酸甜苦辣,喜怒哀樂,無論唱旦角或是唱醜角,在我自己的心底裏,我總是真誠地邁動著雙腿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一
城市呈現出自己陌生的麵孔,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城市裏,我脆弱的神經一刻也沒適應過。天空總是霧蒙蒙的,太陽活像一隻蒼老的烏鴉無力地抖動著翅膀。有時在下午,空氣中的塵土和醬油糕一樣凝固著。在汽車、高級轎車與拖拉機交會的柏油路上,時不時傳來食堂的腥臭味,而在每個黃昏之際抑或是華燈初上時分你總能碰到一些醉意朦朧的後生斜著眼打量著你,一副尋釁滋事的樣子,那情景倒仿佛像屠夫在瞅一頭豬。
而我呢,常常總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些匆匆奔走的背影: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一張張冷冰冰的臉和繃緊的牛仔褲裹著的屁股。公共汽車站牌下擠滿了人,玩命似的擠車。然後,人群、車輛就如流水般緩緩流去了,接著又來了一群。這個北方的城市總是擁有枯燥的繁榮與喧鬧,充斥著嘈雜的聲音,我卻永遠也不明白它在說著什麼。我常常這樣待著,望著流動的人群與車輛,內心就無緣無故湧滿了淚水。我無限悲哀地想:他們都有事,都在忙碌著,實實在在、踏踏實實地活著……而隻有我,仿佛是個多餘人,是個被世界所遺棄的孤兒,沒有人需要我。我漫無目的,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地站在這兒,消耗著自己的生命。
在我以為,生命就在於消耗,時間就在於浪費。
其實,我也有自己的事,我得念自己的書。但總是學習文學的規律性,資本主義製度的腐朽,抑或是解線性方程,或怎樣證明“1+1=2……”對於這些,我總提不起興趣。倘說考試,那倒不用發愁,考試之際,老師收了錢總會發自己的講義,然後選擇其中重點的講解、畫圈,考試隨你抄就行了。即使你考不及格,也無關緊要,拿上點東西塞給老師,問題就解決了。
然而,翻開往昔的日記本,麵前呈現出的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我。那時,我是一個愛咧嘴笑的孩子,無憂無慮,整天充滿了幻想……可後來,不知為什麼,我越來越苦悶了,我對人們真誠地訴說自己的苦悶時,看見的是心不在焉的表情與不耐煩的眼神,我終於掩飾了自己說話的熱情。以後慢慢地便很少說話了,更多時間,總是和貓頭鷹一樣孤獨地轉著兩個眼珠。久而久之,見人話少了,說話時,總是害怕起來,手足無措,眼睛不知該看什麼地方,總是結結巴巴地說幾句,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這一切使我想起泰老先生的詩來:“世界朝我點點頭,就過去了。”最後,我便養成了見人不說話,隻是沉默,而自己一人時便不住地咕噥著說話的習慣。我一邊走著,一邊咕噥著:“瞧,這是隻鳥,鳥能飛得高,它有兩隻翅膀;這是人,人有男人女人,人有好人壞人,男人穿黑藍衣服,女人穿花衣服留長辮子……”
朋友曾不止一次和我談論起這個問題,說:“是你拋棄了世界。”“可我為什麼要拋棄世界呀!”我問。“哼,鬼才知道呢。”他們不耐煩地熄滅了煙頭。
——大學,這才是大二,我還有兩年時間,還得在這個環境裏再上兩年。
還有兩年。我不禁一次這樣想。
二
晚上總是屬於我自己的。城市消逝了它的喧嘩與莫名的騷動,夜靜下來,猶如一個聖潔、美麗的處女。我全身心投入到夜中,便有一種愜意的感覺。抬頭看,那些星星,像無數的小精靈,總是低低地俯下身子向你訴說著什麼。公園裏喁喁低語的情人,點滴的燈火,那若有若無的微妙聲響,以及風中的野花香味,都使人陶醉。倘或這時再飄來幾絲細雨,就更令人心醉了。隻有在這時,我才能感受到完整的自我。隻有在這時,我的心情才會莫名其妙地好起來。我盡量放鬆自己,讓思想盡情奔馳在空闊的茫無涯際的田野上。
時間如流水,思緒如流水,星空屬於我,世界屬於我。在這樣的夜中,我一個人總會不自覺地想得好遠。在腦海中,我總是幻想我是一隻和雲一樣漂亮潔白的天鵝,在空中不知疲倦地飛呀、飛呀,飛過萬家燈火,飛到人間天堂……
不知不覺中,我走到了西溝口,這兒離校園已有三裏地了,這兒正動工修建樓房。晚上,工地的幾盞長明燈映照出了近期完工的大樓清晰的輪廊。我順著另一側的馬路,依舊在散著步……就在這當兒,忽然,從斜對麵為施工方便而開的圍牆豁口裏奔出來一個少女。這少女慌亂地奔出來,大概在牆角碰了一下,她扭了一下身子,差點摔倒。她先是順牆跑了幾步,接著,大概瞧見了我,便橫穿馬路直朝我奔來。我正沉溺在自己的夢遊之中,沒有明白這一切,也許她是一邊喊一邊衝出來的。她跑到我身邊,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救救我,救救我。”她急促地喘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