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田竹青問道於囚(1 / 3)

春節過後,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卜天石把著鐵窗的欄杆向外望去。牆根下、石縫裏,都鑽出了綠色的小草,雖然柔嫩,卻很有生氣。看著這新拱出來的小草,他突然想起了一個有趣的故事:醫生想把人的頭蓋骨分開,想了許多辦法都沒有成功,後來生物學家想了個辦法,把一些植物的種子放進頭蓋骨裏,給它適當的溫度和濕度,讓它發芽,結果奇跡出現了,所有機械力不能分開的頭蓋骨被它完整的分開了。天石想:“我們這些人就是鑽進敵人頭蓋骨裏的種子,一旦發芽,就會把反動派的頭蓋骨拱開的。”想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就在這時,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拖著一條發長委地的辮子,穿一件棗紅色的旗袍,後麵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弟弟,來到卜天石的麵前,畢恭畢敬的行了個禮。

“卜老師,您好!”

卜天石一愣,在這個地方還有誰叫我老師呢?

“您大概不認識我了吧,我是昆明南菁中學剛剛高中畢業的學生。您被捕的前夕,在我們學校做了一場《兩層和兩代》長達三個小時的演講。這場演講留給我們同學的印象很深,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呀!”接著她又說,“我的家不遠,就在附近,我的爸爸田永豐是監獄第二科的副科長。”卜天石一聽更糊塗了,一個監獄科長家的小姐來找他幹什麼呢?

“我的班主任是楊稼老師,早幾天,楊老師帶著我們班上三個女同學下鄉打遊擊去了。楊老師本來要帶我下鄉的,因為我一時湊不起路費,掉隊了。現在我在家既失學又失業。今天我來的目的就是想請您當我的家庭教師,教我語文。還有我的弟弟田竹文,讀初中三年級,晚上回來也想旁聽。您同意嗎?”她說話時舉止是那樣從容,態度又是那樣的誠懇。

提起楊稼,卜天石太熟悉他了。他是四川的老地下黨員,和卜天石既是西南聯大的同學,又是“一二·一”的戰友。她說的三個女同學都是學生運動的骨幹。但她讓他做她的家庭教師,問道於囚,這出乎他的意料。她是科長的女兒,而他則是一名頭號政治犯。這其中能有什麼特殊的目的呢?

他看了她一眼,這姑娘正值豆蔻年華,那臉蛋粉裏透紅的,那一雙眼睛就像一潭深邃的湖水,小巧的嘴巴老是微笑的樣子。他突然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句:

你知道那裏蘊藏著

多少深沉的睿智?

多少孩提般的單純?

多少天真浪漫的幻想?

她的眼睛並非晶瑩的瑪瑙,

可是搜盡東方全部的珍寶,

也比不上她南國的眼睛美妙,

因為那裏麵閃耀著甜蜜的微笑。

卜天石想,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是不是敵人利用的美人計?四次電刑都沒有撈到什麼,想用這個女孩子來撈點稻草?但根據幾年來卜天石接觸學生的經驗來看,絕大部分學生都是思想進步的,包括國民黨高級官員的子女在內。記得有一次,國民黨雲南省主席的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兒參加了卜天石他們組織的“五四”遊行,回去後省政府秘書長批評她:“你爸爸是省主席,你怎麼也去參加共產黨組織的遊行呢?”女孩很天真地回答:“我爸爸說沒關係的。”

想到這裏,卜天石認為即使她父親反動,她不一定反動,從她自我介紹中可以看出,她有那麼多進步的師友影響,她也會傾向革命的。根據半年來的觀察,卜天石知道她的父親田永豐是靠他的姐夫黃立山在此任監獄長時以裙帶關係而當上科長的,他是一個被貧病交加壓得伸不起腰的小公務員,每天幹的都是例行公事,放風點名,從不幹預他們的行動,與那大言不慚、裝腔作勢對他們做“精神訓話”的科長尹萬玉截然不同。她說她沒有路費下鄉打遊擊,似乎是可信的。

另外,這座監獄不是關政治犯的集中營,而是普通監獄,蔣介石沒在雲南設集中營。就是因為雲南與中央勢力向來有矛盾,地下黨就是利用這個矛盾來進行革命活動的。

卜天石認為,一個革命者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放棄對真理的宣傳。牢房裏僅剩下他和封子貴兩名政治犯。要宣傳也沒有對象了。現在有兩個年輕人來向他請教,這不正好是宣傳對象麼?經過慎重考慮之後,卜天石嚴肅認真地回答說:“好,我願意教你但有一條,教材必須由我決定。”她高高興興地答應,走了。

他忘了問這個女孩子的名字了,但他忽然想起在“六一七”那次大遊行中他就看見過她。還有一次卜天石看見一個女學生正在賣學聯出版的《學生報》,她又聽過他的演講,肯定是她無疑了。

“上次你來,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了?”卜天石見女孩來了便問她一句。

“我叫田竹青。”她說完,從書包裏拿出一聽雲南特產宣威火腿罐頭。

“教育青年是我們的責任,不要報酬,以後不要再送了。”

卜天石收下罐頭,便開始教課了。田竹青一麵聽課,一麵捂著鼻子。監房裏不時散發出各種臭氣,盡管號稱“模範監獄”,可那味道卻不怎麼模範。

這是雲南最大的一座監獄,門禁森嚴,有三層崗哨。最外層是大鐵門,有碉堡,有機關槍,幾丈高的牆上有鐵絲網。第二層中門,除崗哨外,沿著牆還有一條護城河,真是固若金湯,不可逾越。中門之內是監房,一個監房一把鎖。“特刑監”有六個監房。中門之外大門之內是花園式的庭院,是監獄工作人員的工作區和生活區。犯人一般不許出中門。隻有少數被信任的服役的犯人佩戴一個“服役證”的袖章才能出入。第三天她就給卜天石帶來一個“服役證”。

“我是教書,不是服役。如果你把我當服役的犯人看待,那就錯了。”卜天石說得很嚴肅。

她漲紅了臉,很難為情地把手縮了回去,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明什麼,但又說不出來。

過了幾天,她通過種種關係,允許卜天石不佩“服役證”出入中門。

“我爸誇你骨頭硬!”竹青說完低下了頭。

她在花園內會計室隔壁找到一個房間作為臨時教室,這裏比較僻靜,少有人來往。會計室住著一對年輕夫婦,很歡迎他們。郭會記,江西人,三十來歲,沉默寡言,也是一個生活在高壓下苦苦掙紮的小職員。他有一個相當漂亮而又賢惠的妻子,黑黑的眼睛,秀氣的鼻梁,圓圓的臉龐,笑起來一對酒窩,分外惹人喜愛。她發髻挽得很高,穿著也講究,但不給人以妖豔的感覺,經常是一件藏青色的短旗袍,性格溫柔細膩,待人接物得體,舉止言談落落大方。她對卜天石一直非常熱情。大概是出於對知識分子的好感,因此並不把他當犯人對待,在各方麵都給予方便,有時中午還送些點心來招待他們。房間前有個小小的葡萄架,每當風和日暖,他們便到這個露天教室來上課。在監獄裏居然有這麼一塊好地方,簡直是世外桃園了。那碧綠的葉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那纖細柔嫩的藤蔓向高處爬去,葡萄蔓上有很多細小的觸須,像嬰兒的小手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襟,在木架上纏繞了幾圈,使葡萄蔓更加牢固。後出的葉子有的打著卷卷兒,吐著黏的濕液,有的還沒拱出芽包。已經完全伸展開的葉子,將葡萄架變成一個綠蔭覆蓋的涼棚了。坐在下麵涼爽宜人,十分愜意。

卜天石教給她的是魯迅的《故鄉》和《傷逝》,接著是朱自清的《給亡婦》和產生在抗日時期晉西南老根據地的一首長詩《隊長騎馬去了》。子君的悲劇和亡婦的身世使她輾轉低沉,水生和宏兒所憧憬的那“為我們所從未生活過的”新的生活叫她悠然神往。當卜天石朗誦到遊擊隊員對一去不複返的隊長的深情呼喚時她完全陶醉在詩裏描繪的火熱鬥爭中,她想求助於這鬥爭的力量幫助她跳出這可詛咒的監獄環境,可詛咒的不生不死的家。

以後的日子裏,卜天石又讓竹青接觸一些魯迅的雜文和小說通過一段時間的學習,竹青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變化,這是潛移默化的結果,卜天石很高興。

卜天石問田竹青:“你說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主要寫的是什麼?”

“魯迅先生寫這篇白話小說,是反對封建的吃人禮教,正如先生自己說的:意在暴露家族製度和禮教的弊害。”

“噢,很對!”卜天石又接著問,“通篇小說畫龍點睛之筆是哪句話?”

“是這句話!‘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啊,你真聰明!”卜天石從心眼裏佩服這個比她小六歲的高中生。竹青得到老師的又一次誇獎,她歪著頭,朝卜天石微微一笑,從那彎彎的朱唇中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卜天石迅速地移開了目光,他沒有忘記自己囚犯的身份,盡管和這個女孩子交談是愉快的,可她是監獄科長的女兒,她到底是真補課還是別有用心,還很難說。

“你對這句話怎麼理解?‘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這句話不但在同一部分裏重複出現,而且語氣還加重了。把‘可以改了’變成‘立刻改了’,說明什麼意思?”

“這句話說明狂人是多麼希望有一個平等的社會出現,再也沒有人吃人的現象,這現象消滅得越快越好,所以把可以改成立刻,是先生借狂人之口說出來的。”

“很好,說的很對。”卜老師又接著問,“小說用‘救救孩子’做結語,顯示了怎樣的思想意義?”

“這句話我也許說不準。”竹青似乎沒有想到結尾的重大意義是什麼,有點難為情的樣子。她經卜老師這麼一問,才意識到這篇小說不僅起筆不凡,就是結尾也很有特色,不像一般小說虎頭蛇尾。這篇小說是虎頭豹尾,不同凡響。想了一會兒,竹青還是照她自己的理解說了。

“孩子是天真無邪的。不能讓他們染上吃人的壞習慣,所以喊出了這樣一句話:‘救救孩子。’”

“基本上是這個意思,但更深一層的意思你還沒有說出來。救救孩子這句話,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號召人們都行動起來,推翻封建製度。隻有推翻吃人的封建製度,才能救孩子,才能使孩子不再染上吃人的毛病。你想想,是不是這個意思?”卜天石這時才覺得自己不像是在教學生,倒像是同一位文學青年在討論讀書心得。

姑娘點點頭,低垂著眼瞼,含著微笑,流露出純真的嫵媚。竹青該回家了,她的弟弟來接她了。她向卜老師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每走一步,都要回頭張望一下。

“姐姐,快走吧!”竹文在催促她。她仿佛沒有聽見似的,又回頭張望了一下。

卜天石回到牢房裏便躺下了,封子貴以為他病了,摸了摸他的前額並不發燒,便問他:“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沒怎麼,快睡覺吧。”卜天石說完,便將身子側過去,不再說話了。卜天石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壓得床板嘎吱嘎吱直響,攪得封子貴也睡不著。兩人索性坐了起來。

“你說這個監獄科長是不是使用美人計?”封子貴問卜天石。

“我看不像,這女孩子有進步思想傾向,不像是打進來的。

“我教英文,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你教文學,可以看出她的觀點來。”封子貴想從文學觀點中了解田竹青。

“在前幾天教的這些課程中,看得出她的愛憎還是很分明的她還想和她的同學下鄉打遊擊呢!當然,這些也不排除她可能是偽裝的,還需要進一步地觀察她。”

“對,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們再觀察一段時間,再下結論。但是從這一段教英文來看,姐弟倆學得很認真,從不打聽咱們的問題。另外,從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她的父親是通過她姑父監獄長的裙帶關係當上科長的,對知識分子還有一點好感,不然,他不會請咱倆當家庭教師的。”

他們倆談了很長時間,夜已經很深了,他們才又重新躺下。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走廊裏響起了看守的皮鞋敲打地板的聲音把他們震醒了。

吃過早飯以後,竹青又來上課了。卜天石講的是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我非常喜歡朱先生的散文,像一股流動的清澈的溪水,高潔、淡雅,給人以一種美的享受。”

“那好哇,今天就讓你好好享受一下。”卜天石首先講了這篇散文的寫作背景,他說:“這篇散文是1927年7月寫的,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朱先生是在對當時社會現實不滿,但又幻想超脫現實而得不到超脫的痛苦的心情下寫出來的,思想是矛盾複雜的,反映在這篇散文中,有先生淡淡的哀愁,也有難得偷來片刻逍遙的淡淡的喜悅。”接著,卜天石又談到散文的寫作方法,描寫景物的順序,以及要抓住景物的特點等等,然後又談到朱先生的為人為文都是樸實無華的,朱先生的文章沒有多少華麗的詞藻,沒有多少艱深的典故,卻寫得極傳神,意境極美。單就文章的題目來看,已使人進入一個童話般的世外桃源裏了。

講到“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時,天石停了下來,說:“這裏還有一段典故呢!”竹青急切地問:“什麼典故呢?”生怕老師漏掉了這一典故。

天石放下書本,在屋裏踱來踱去,想起朱先生給他上課時的情景,便說道:“這個典故,最能說明先生治學嚴謹,為人謙遜的特點。這蟬聲和蛙聲其實是他當晚親耳所聞。但後來有人寫信給他說,蟬夜裏是不叫的。朱先生馬上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是不叫的。他又請教昆蟲學家劉教授,劉教授抄了一段書給他看。上麵說蟬一般夜裏不叫,但也有叫的時候,該書的作者就親耳聽到過月夜蟬鳴。正如先生聽到過的一樣,也是在月夜。但朱先生仍認為這也可以是一種例外,所以非但沒引用權威所提供的材料去反駁人家,反而回信說,有位生物學家也說夜晚蟬不叫。以後再版要刪掉月夜蟬聲那句子。後來,朱先生又不止一次地聽到月夜蟬鳴,而那位提意見者又在一個刊物上公開發表文章,引經據典強調自己的觀點。朱先生想寫信給他又不知地點,隻好也寫了《關於月夜蟬聲》的短文,說明有時蟬確實在月夜是叫的。他還婉轉地寫道:‘從以上所敘述的,可以知道觀察之難。我們往往由常有的經驗做概括的推論。例如由有些夜晚蟬子不叫,推論到所有的夜晚蟬子不叫。於是相信這種推論便是真理。其實是成見。這種成見,足以使我們無視新的不同的經驗,或加以歪曲的解釋。’其實辛棄疾的詞裏也曾有過‘清風半夜鳴蟬’的句子,這不足以證明蟬在夜間是叫的麼?你說,朱先生這種精神值不值得我們學習?”

“值得我們學習。卜老師,我真羨慕你能親耳聆聽朱先生的教誨。”

“可惜呀,朱先生已不在人世了。寒假期間我教過的學生到獄中探望我,跟我講,朱先生晚年貧病交加,但他寧願餓死,也不願領美國的救濟粉,這是一種骨氣,是一種愛國的骨氣。我們要學朱先生這種寧願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的愛國骨氣。”

“我爸爸也誇你很有骨氣呢!”

卜天石又一次聽到他的學生這樣誇他,他的心不覺為之一動。眼前這個女孩子,不正像朱先生所寫的羞澀地打著朵兒的荷花麼?你看那整齊的流海,那閃爍著瑪瑙般晶瑩的眼睛,淡雅的裝束,細細的腰身,和那烏黑發亮的發辮,真個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比那些濃妝豔抹的女孩子不知要強多少倍。

姐弟倆從聽課中開闊了眼界,求知的欲望也越來越強了。在他們的要求下,講課的時間由隔日變成經常了。教材也由短篇的課文逐漸改用大部頭的巨著。於是巴金的《愛情三部曲》,茅盾的《子夜》,高爾基的《母親》,托爾斯泰的《複活》,瓦希列夫斯卡的《虹》,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都是他們研討的對象。卜天石先讓竹青通讀一遍,然後再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