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竹青讀完了托爾斯泰的《複活》時，便興致勃勃地趕來上課。卜天石早已聽到那熟悉地腳步聲，便迎出門去，一起來到了葡萄架下。這天天氣非常好，他們便在這露天教室裏討論。
卜天石首先給他講述了有關托爾斯泰寫作《複活》的故事。托爾斯泰有一個當法官的朋友，給他講了一個案子；有一天庭審完畢，就有一個青年滿臉通紅地跑來找他，要求允許他同剛才被判刑的女囚犯結婚。他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說過去他曾勾引過這個女犯，致使她從一個天真的少女墮落成為妓女。今天，他聽了審判的全過程，發現她的墮落完全是由於他引起的。他受到了良心的譴責，為了贖罪，就提出了這個要求。這個青年是一個貴族，托爾斯泰認為這個題材完全可以寫成很好的道德教誨小說。這部小說，托爾斯泰寫了十年，六易其稿，是他的批判現實主義的高峰。他把道德教誨引向社會問題，受到列寧的稱讚，說他對俄國的國家製度、政治製度、社會製度的批判，反映了革命的本質和革命的動力問題。
由於小說暴露了腐朽的沙皇統治，揭露了地方法院，也揭露了教會，因此小說發表後，俄國教會宣布開除托爾斯泰的教籍。但他並不是反對宗教的，他臨死前，神父提出要給他懺悔，他拒絕了，他說我相信我心中的上帝，不相信你們這些披袈裟的官吏！
托爾斯泰同情廣大的窮苦農民，認為他們的悲慘處境是少數富人的特權和驕奢淫逸的生活造成的。他否定了國家、教會、私有財產，但卻主張“勿以暴力抗惡”，他的思想陷入無法克服的矛盾之中。列寧說他在揭露社會問題方麵是偉大的，但在為社會開藥方方麵是渺小的。
竹青聽得入了迷，她被卜老師淵博的知識所折服，也被他那深入淺出的講解所吸引。她細心地聆聽著，品味著。
卜老師又告訴竹青：“《複活》運用的最典型的寫作手法是對比的手法，你從小說中找一找，哪些地方運用的是對比的手法？”
讀過高中的田竹青，對這種手法當然清楚了。於是她翻開小說，說：“比如這一處：‘經過一家糧店，門前一些鴿子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沒有人欺負它們，女犯差一點踩著一隻鴿子，那鴿子一驚，振起翅膀呼啦啦從她耳邊飛過，給她帶來一陣風。女犯笑了笑，然後想起自己的處境，深深歎了口氣。’這是鴿子和女犯成了鮮明的對比，鴿子沒人欺負它們，而女犯卻有人欺負她們。還有：馬斯洛娃隨押解兵走過很長一段路程，疲憊不堪，快要走到地方法院大樓的時候，她養母的那個侄子，曾經誘奸她的德來特裏·伊萬諾維奇·涅赫柳多夫公爵，還在高大的鋪著羽絨墊子的被單揉皺的床鋪上躺著，胸部皺折熨得平整的、幹淨的荷蘭布睡衣的領口裏敞開著，正在抽煙。”竹青說完，停了下來。
“很好，你看還有哪些地方？”卜天石又問了一句。
“還有馬斯洛娃雨中追火車的情景：‘他在燈光照亮的車廂裏，坐在絲絨的圈椅裏嘻嘻笑笑，喝著酒，我卻在這裏，踏著泥濘在黑夜裏被風吹，在雨中站立，哭泣。’再比如：‘監獄押大批囚犯流放西伯利亞，天氣非常悶熱，有些人中暑倒下死亡，迎麵而來的馬車帶著涼篷，打著遮陽傘的貴婦人，要到別墅去消夏。’等等，還有很多處。”
“這樣寫有什麼好處！”卜老師又問。
“這樣寫可以產生強烈的對比。小說暴露出沙皇統治的殘酷，貧富之間的差別，不平等，引起讀者的強烈憤慨。”
“很好！”卜老師滿意的點點頭，然後他又接著說，“托爾斯泰不愧為文學大師，你看他用的一些比喻，也非常恰當傳神，你能找出來嗎？”
“我看這幾個地方就是比喻手法：如副省長馬斯連尼科夫，受到一位顯要人物的關注。他曾在接近皇室的近衛軍團隊供職，似乎本應習慣於跟皇室交往。不過，顯然多次接觸反而增加了卑賤的心理，每逢遇到這樣的關注都讓馬斯連尼科夫非常激動，就像一隻可愛的小狗受到主人撫摸、拍打和在身背搔癢之後才有的那種興奮勁兒。它搖搖尾巴，緊縮身子，扭著，垂下耳朵，瘋狂地打轉兒。當涅赫柳多夫說找他有兩件事的時候，馬斯連尼科夫的臉色變得陰沉而沮喪了。那種被主人搔耳朵的哈巴狗的興奮心情，連一點影子也不見了。”
“對，這一番描寫非常傳神，比喻得又非常恰當，諷刺得又非常辛辣，真是入木三分。”卜天石很欣賞竹青這個女孩子有這麼高的文學修養，接著問，“你看還有哪些地方用了比喻的手法？
“天氣熱得越發厲害了，牆壁和石板好像吐出熱氣，燙人的卵石路仿佛燙腳，涅赫柳多夫剛剛把頭靠近窗口，就有一陣熱氣撲麵而來，還摻和著濃重的人的汗臭味，覺得從灼熱的車廂裏透出的熱氣，好像是從火爐裏冒出來的。這些地方的比喻襯托了流放的囚犯所受的苦難真是比水還深比火還熱。”
令卜天石沒有想到的是田竹青不僅能找出這些比喻，而且能進行更深層次的聯想，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學生啊！
“好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吧，給你留下一道作業：列寧說托爾斯泰在為社會開藥方方麵是渺小的，表現在哪裏？”
竹青回到家裏，足不出戶，把《複活》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母親見竹青這樣用功，心裏非常高興，但又怕她累壞了身子，便說：“歇一會兒吧，書要一頁一頁地讀，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不能一口吃個胖子啊！”
“媽，你去幹活吧，卜老師交給我的作業還沒完成呢，您就別來打擾我了！”竹青說完，又讀了起來。她隻聽卜老師說托爾斯泰在為社會開藥方方麵是渺小的，到底渺小在哪裏，在什麼地方表現出來，書上沒有現成答案，要靠自己去找。首先，她想到了作者為什麼把書名定作《複活》，大概是因為瑪斯洛娃被涅赫柳多夫奸汙發生在複活節，後來兩人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瑪斯洛娃由純真的少女變成妓女，被錯判流放西伯利亞。認識革命者瑪麗亞·帕夫洛夫娜以後，這個富裕的將軍的女兒，從不考慮自己，總是為他人服務，使她思想發生了變化。尤其是遇到革命者西蒙鬆後，她變化更大了。西蒙鬆是一個軍需官的兒子，這些革命者本身都是老爺或小姐，卻站在人民一邊去反對老爺們，反對沙皇的殘酷統治。瑪斯洛娃覺醒了、複活了，從此與西蒙鬆一起走上革命道路。但瑪斯洛娃與涅赫柳多夫分別時不說告辭，而說請原諒吧，她還愛他，並且認為自己和他結合會破壞他的生活，而跟西蒙鬆一塊離開，就會使他得到解脫。這是一種為他人幸福而犧牲自己的一種高尚品德。而涅赫柳多夫的複活，則是由開始的地主少爺，變成一個花花公子，到後來良心發現，要和流放西伯利亞的瑪斯洛娃結婚，並且意識到占有土地是不公正的，要把土地還給農民。涅赫柳多夫複活了，新生了。但他的新生又是怎樣的呢？竹青讀到，他在此期間，特別是在這個可怕的監獄裏親眼目睹和了解到了駭人的惡勢力，所有這些扼殺了可愛的克雷利佐夫的惡勢力正在橫行霸道，不可一世，不僅看不到戰勝它的可能，而且也不明白怎樣才能戰勝它。涅赫柳多夫翻開了英國人送給他留做紀念的《福音書》，其中有五條戒律：一是不應殺害人；二是不應當奸淫；三是不應在允諾某件事時發誓；四是不應當以眼還眼地報複他人，而且有人打你左臉時，應該把右臉也送上去由他打；五是不應當仇恨敵人，不應當跟他們打鬥，而且應當愛他們，幫助他們，為他們效力。托爾斯泰借涅赫柳多夫之口認為，“人們隻有執行這些戒律，在人間才會確立天國。人們也會得到他們可能達到的最大的幸福”。涅赫柳多夫從這天夜裏起，開始了全新的生活。竹青看到這裏，想到卜老師剛開始時說的“勿以暴力抗惡”的話，不正是第四條、第五條戒律嗎？人們如果按照這個藥方行事的話，惡勢力不是會更囂張了嗎？這不是助紂為虐嗎？還不如涅赫柳多夫在渡船上看見的那個古怪的老頭兒，現在正在監獄裏同英國人對話：“反基督的人先是搶劫所有的人，所有的土地。把人們一切財產都拿走了，占為己有，把反對他的人全都打死，然後才製定法律，規定不準搶劫，不準打人。他要是先定出這種法律就好了。”想到這裏，她合上書本，答案找到了思想一下鬆弛下來，困意襲上心頭，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竹青又去上課，卜老師問她：“答案找到了嗎？”
“找到了，就是涅赫柳多夫讀的《馬太福音》的五條戒律，這就是托爾斯泰給社會開的藥方。”
“好極了，一個成年人都很難回答的問題，讓一個女孩子找到了，真是了不起。”
竹青聽了卜老師的誇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這是對一切人都通用的微笑。
學完《複活》，卜天石又讓田竹青通讀一下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當討論這部小說的時候，竹青說她喜歡保爾·柯察金那句閃爍著哲學思想光輝的名言，那就是“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於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她說她還喜歡保爾·柯察金的另一句話，就是：“我不願意背叛別人，但願別人也不背叛我。”她不理解冬妮婭何以要背叛保爾。
卜老師說：“這是一個人的世界觀決定的，保爾和冬妮婭的出身不同世界觀不同，所以走的道路也不同，最後必然分道揚鑣。”
時間一長，兩顆心靈便發生了碰撞，這是文學的偉大。正像聞一多先生說的那樣，文學是感情的產物，沒有感情就沒有文學。卜天石在教語文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就把她的情弦撥動了。晚上教兩個，竹青隻是談課內的。白天教一個，隻有她和卜老師的時候，日子一久，自然就無話不談，漸漸地兩顆心便撞出火花來。
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竹青來了。
“咱們還是到葡萄架下去上課吧。”
“好啊，這倒是借了你的光了，可以有這麼長的放風時間。”
卜天石和田竹青兩個人來到葡萄架下，坐在長凳上。頭頂上的葡萄蔓又向上延伸了許多，細小的觸須纏繞的圈數更多了，任憑狂風暴雨的吹打，就是死死的抓住木杆不放，就像嬰兒的小手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襟一樣。綠蔭更濃了。葉片重重疊疊，陽光從縫隙中照進來，將葡萄葉的影子映在地上，光怪陸離，引起人們無限的遐想。
監獄的電網、高牆圍成的小天地，犯人們隻能看到四角的藍天，悠悠的白雲。而卜天石卻有這麼一個世外桃源般的葡萄架，使他的身心得到一點小小的慰藉。
“卜老師你看，那兩片葉子的影子像不像緊貼在一起的兩顆心？”
“不像，倒像兩隻刺蝟！”天石已經猜出了竹青要說的是什麼意思，故意說了這麼一句。
“你真是個呆頭鵝！”竹青說完，覺得有點太不尊敬老師了，便改口說，“卜老師，你真是個老夫子，裝迂守拙。”說完便咯咯地笑了起來。當他抬起眼睛看她的時候，她那可愛的臉上有一種特別溫柔特別親切的感情，她那一雙像黑瑪瑙一樣明亮的眼睛正專注地看著他。這種眼神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她所鍾愛的男人才有的那種眼神。當卜天石和她的目光相碰時，她迅速地移開了。可是她的目光不聽她的，她想抑製卻又抑製不住，就像夏娃要偷吃禁果一樣，還是偷偷地看了卜天石一眼。
“我不是裝迂守拙，是我這個身份不敢有這個奢望！”
竹青聽了卜老師這句話，心裏又快活起來，她知道他愛她，隻是身陷囹圄，不得自由而已。於是她改變話題，好讓卜老師輕鬆起來。
“卜老師，我給你破個悶兒吧。”
“好啊，你破吧。”
“破房子，漏屋子，嘀啦嘟嚕掛眼珠子！”
卜天石抬頭望了望葡萄架，努了努嘴，一句話也沒說。竹青會意地笑了，說：“卜老師，你真聰明，我媽給我破這個悶兒，我猜了好半天才猜著。”
“那因為你還是個小丫頭！”
“還小呢，人家都……”竹青的臉不由地紅了起來。
卜天石看到她那粉裏透紅的臉，蕩漾在臉上的微笑，眼睛顫動著閃爍著不停的光芒，和剛才說話時的那種羞澀，那種嬌嗔的樣子，這種美隻有熱戀中的少女才會有。卜天石心想，難怪有兩千多學生的南菁中學中她被評為校花，電影明星白楊還想把她培養成接班人。若不是因為白楊為逃避國民黨的囹圄去了香港，說不定她已經成為明星了。
那是早先的事了。一天，竹青的同學蘇芳和元小玉拿來一份報紙，報紙上說，上海準備招一批電影演員，她倆便來找竹青，商量著要去上海試一試。
“既然咱們沒有機會上山打遊擊，莫不如去上海闖一闖，反正待在家裏也沒事做。”蘇芳把報紙遞給竹青。竹青接過報紙看了一下：“那好吧，咱們就去試一試。”三個人各自回家，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便啟程了。經過幾天的跋山涉水，長途汽車的顛簸，她們三人來到重慶，在朝天門碼頭坐船，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武漢上上海。她們到了上海之後，來到報考處，隻見門前黑壓壓的擠滿了人，三人報完名之後，便在門外等著。前麵已經有一千多人麵試完了，等到下午又開始麵試時，隻聽裏麵喊道：“1511號，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蘇芳急忙向裏麵跑去。隻見考官們一個個正襟危坐，表情嚴肅，蘇芳慌忙行了個禮，便低著頭，紅著臉也不敢多看。考官們看蘇芳長相平平，這頭一關便過不了，但也不能讓她白來一趟，多少給她一次表演機會。其中一個考官便問：“你都擅長什麼？”
“我會跳新疆舞”蘇芳囁嚅地回答道。
“那你就跳一個吧。”
蘇芳便跳了起來，陶醉在舞蹈之中。尤其她那梗脖的動作打動了在場的考官，考官們不由地為她鼓起了掌。
考官說：“你下去吧，能否錄取等通知。”
蘇芳出來了，元小玉和竹青急忙圍了上來：“怎麼樣？”
“哎呀，裏麵考官老嚴肅了，嚇死我了。但我跳完新疆舞，考官們都給我鼓掌了。”
“那麼說你有希望了。”
“考官們說讓我等通知。”
“1512號。”
元小玉急忙跑了上去。果然像蘇芳說的那樣，元小玉也有點不知所措了，手指不斷地撚著衣角。考官們看了元小玉一眼，便隨便問了一下：“你會唱歌嗎？”
“會。”元小玉紅著臉回答。
“那你就唱一段《馬路天使》裏的插曲吧。”
元小玉開始唱了起來，隻見有的考官已經開始打盹了，顯然是不太感興趣。
等元小玉唱完，考官一揮手說道：“你下去吧。”
負責喊號的人又叫了起來“1513號。”
“到！”竹青急忙喊了一聲便走了進去。當她走到考官麵前的時候，考官們眼前一亮，都投出了驚異的目光。竹青用眼角的餘光一掃，發現了考官們的驚訝表情。
這時，竹青也不由自主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束，生怕有什麼不合時宜的地方。當她確信不是因為這一點而引起驚訝的時候，才慢慢的定下心來。這時她才往台上看了一眼，發現白楊就坐在中間。近距離地看白楊，要比《一江春水向東流》裏的女主人公漂亮多了。白楊麵帶微笑看著竹青，這使竹青放下心來。考官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這一千多人裏，第一次見到這麼清純的女孩。”“長得是挺出眾，不知是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這時，白楊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田竹青。”
“你會唱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