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田竹青問道於囚(3 / 3)

“會唱。”

“那你就唱《四季歌》的第一段吧!”

於是竹青就唱了起來,“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竹青的歌聲一停,考官便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由於竹青長相出眾,嗓音超群,真有如一鳥入林、百鳥無語的架勢,考官們被徹底征服了。

“這簡直就是周旋第二!”“這嗓音也太甜美了!”“你看她長得也像周旋,唱的更像了,活脫脫一個小周旋!”考官們在議論著。

天生麗質難自棄,隻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罷了。由於自信,所以她一點也不怯場。考官們對她的舉止得體、從容不迫非常欣賞。

考官們對竹青的歌唱無可挑剔,但模仿畢竟不是獨創,能不能達到演員的標準,還要看她有沒有表演天賦。白楊便微笑著問竹青:“你能即興表演一個小品嗎?”“能。表演哪一方麵的?”竹青很鎮定地問道。“那你就表演一個在暴風雨的夜晚尋找自己孩子的小品吧!給你半分鍾的思考時間!”竹青想了想,暴風雨的夜晚,一是看不見,再有雨水容易迷眼睛,模糊視線,還有就是鞋陷在泥裏,竹青把這些細節想好之後,已經胸有成竹了。

“好,時間到,你可以表演了!”

於是竹青向前跑了幾步,用手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然後用手做成喇叭狀,邊跑邊喊:“孩子,你在哪裏?孩子,你在哪裏?”喊完之後便蹲了下來,做提鞋狀,接著又喊:“孩子,你在哪裏?”

“好!停!”白楊高興得站了起來,把竹青摟在懷裏,“真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裏,你能把這個小品演得這麼到位,每個細節都掌握得這麼準確。細節的真實才是藝術的真實啊!你很有表演天賦!”白楊拍著竹青的肩頭,熱情地說:“你被錄取了!

“好好培養一下,你將來可以接白楊老師的班了。”另一個考官說,“回去準備一下,一個月後來報到。”

誰知一個月後,由於國民黨對進步人士的迫害,白楊不得不到香港避難去了。

追她的男同學肯定不少,為什麼她偏偏要選中我這個比她大六歲的囚犯呢?卜天石看竹青的臉色由歡快變得憂鬱,為了使竹青高興起來,便說:“我也給你出個謎語吧?”

“好啊,你可別破太難的啊!”

“不難,不難。白綢子,黑緞子,不多不少兩罐子!”

竹青想了想,問:“哪方麵的?”

“人身上的。”

竹青看了看卜老師,四目相對,恍然大悟地說:“是眼睛!

在互相對視的一刹那,他們仿佛接通了電流,立刻撞出了火花來。這是純潔的火花,愛情的火花。當兩顆劇烈跳動的心平靜下來之後,他們又討論起《複活》裏的細節描寫和心理描寫的問題來。討論完之後,竹青拿出一樣東西,高高舉起,說:“卜老師你要能抓到我,這個東西就歸你了,你要抓不到,它可就……”竹青說到這裏不說了,賣了個關子。卜天石不知她手裏拿的是什麼東西,想要看個究竟,便上去一抓,沒有抓到。竹青站起身來繞著葡萄架跑,卜天石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哪裏追得上?隻見竹青像一頭活潑的小鹿,是那樣靈活,又那樣頑皮,她向卜老師做鬼臉,在葡萄架下鑽來鑽去。這時郭會計的一個三歲的小男孩跑出來了,挓挲著兩隻小手幫卜天石攔竹青。平時,小男孩一來就撲到竹青的懷裏撒嬌打鬧的叫她大姐姐,孩子小,聽不懂他倆的談話,而對旁人又能起到掩護的作用。這是郭會計賢惠的妻子有意這樣安排的,這是君子成人之美。可是現在,他幫助卜天石攔竹青,竟成了絆腳石了。卜天石怕磕著孩子,反而放慢了速度,更追不上竹青了。他必須動一下腦筋,才能抓得住她。就在她拐彎的時候,他突然小聲說了一句:“獄警來了!”

竹青猛地站住了,卜天石一把抓住了她。竹青順勢也抓住了卜天石的手,緊緊不放。“抓住了!抓住了!”小男孩在一旁高興地直拍巴掌。竹青臉上汗津津的,臉的顏色更加好看了,就像《長恨歌》裏描寫楊貴妃剛沐浴過的一樣,可她比楊貴妃要活潑可愛得多。卜天石掰開她的手,原來是張電影票。

“卜老師,今天是星期天,雲南大學的黃增華同學約我同他去看電影,你同意嗎?”

卜天石感到很奇怪,一個自由人竟來向犯人請假了。但轉念一想,她不光是來請假的,而是來試探他是不是愛她的。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孩子,追求她的人肯定不少。而今天約她去看電影的正是追求她最積極的一個。她明白,愛情是有獨占性排他性的,如果卜天石真心愛她,就不會願意她和別的男朋友去看電影,所以請假是假,試探是真。

“你對那些頹廢的黃色的美國電影的愛好超過了托爾斯泰的《複活》麼?那是多麼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文明啊!”

竹青一把搶過電影票,撕了個粉碎,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看出他是真心愛她的。

通過這次葡萄架下的請示,卜天石發現擺在他麵前的是一塊潔白無瑕的璞玉式的靈魂,任憑他怎樣去加工雕琢。他已開始意識到他們的關係已不止於一般的師生和朋友,在這風雨如晦、時局險惡的年代裏,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已經緊緊擰成一股繩,站在他麵前的已不是他的學生,而是生死與共的同誌了。

電影快開演了,黃增華伸長脖子在張望,看著一對對情侶摟著脖子、抱著腰緩步走向影院門口,他的心裏焦急萬分:“竹青怎麼還不來呢?”他看了看表,開演的時間已經到了,鈴聲已經響過了,他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蹤影,便獨自一人走了進去,摸黑找到了自己的座號。旁邊還空著竹青的座位,增華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兩個人的心越來越貼近了,竹青的擔心也越來越多了。她老是做噩夢,夢見卜天石一個人走了,把她孤零零地一個人扔下了有一天,在聽完課後,竹青的臉先是一紅,低下頭去,然後又抬起了頭,用她那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望著卜天石說:

“卜老師,你們打勝仗了,你很快就要出去了。你出去以後,肯定不會留在昆明,要麼跑解放區,要麼下鄉打遊擊。我對你隻有一個請求,當你離開昆明的時候,你一定要帶著我遠走高飛……”

說完,她低下了頭,眼眶濕潤了。

卜天石聽完田竹青的話,心裏十分激動。從葡萄架下的請示到今天這一番表白,一個十九歲的女孩要跟一個二十五歲的首犯遠走高飛,這意味著什麼不是很清楚嗎?女孩主動表白了,這使卜天石更加痛苦,因為敵人放誰也不會放他,於是便對竹青說:

“我能出去當然好,可是萬一敵人狗急跳牆,將我槍斃了,豈不毀了你一生!如果那個大學生愛你,人品又好,你還是找他去吧!”

“不,我誰也不找,自打愛上你那天起,我就認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再也沒有值得我愛的人了。”竹青說完,帶著眼淚,帶著憂傷離開了。

過了幾天,她非常高興地跑來對卜天石說:

“卜老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談已進入最後階段,這幾天報紙大版大版地都宣傳釋放政治犯,看來你馬上就要出獄了。”

“你想得太天真了,要釋放的早已經放了。我和老封到今天還沒放,是不打算釋放的。等到有一天解放大軍兵臨城下的時候,我們是要被毀滅的。”卜天石看了竹青一眼,她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沉重,剛才那種興奮勁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過了一會兒她才說:

“這個問題在我最初決定愛上你的時候,我早已考慮過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一定幫你越獄。”

“你這是在說神話了!”卜天石哈哈大笑起來,“像這樣層層崗哨,高牆上還裝了電網,飛也飛不出去。況且這麼大一座監獄,僅僅兩名政治犯,我又是第一名,眾目睽睽,怎麼能越獄呢?”

“你現在不是已經出了中門了嗎?剩下隻有大門一層崗哨了。哪天晚上你出來教我讀書,我給你化個裝,送你出去。科長的大小姐送客人出去,誰敢盤問?晚上崗哨也不一定看得清,看得清也不一定認識你。隻要出了大門,我們就再也不回來了,這不就跑掉了嗎?”

“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咱們跑了,你父親怎麼辦?監獄裏的人都知道田科長的大小姐在請一個政治犯當家庭教師,第二天大小姐、政治犯都不見了,那你爸爸不僅是通匪,而且是縱匪他還要命麼?”卜天石這麼一說,竹青的眼淚不由地流了出來,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在你和我爸爸兩個人之間有必要犧牲一個的話,我寧願犧牲我爸爸來救活你。我爸爸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鴉片煙鬼,留在世界上也幹不了什麼大事。而你才二十多歲,來日方長,將來可以為人民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即令犧牲我爸爸隻要把你救出來的話,對於人民來說,還是值得的。”最後這句話,她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的,然後她又說,“何況在國民黨這腐敗政治之下,我爸也不一定會被處死。我們可以通過種種關係和金錢的贖買把他贖出來。也許判幾年徒刑了事,那不就更加值得了嗎?”

卜天石相信她的話是真的,是準備付諸實踐的,這時兩人彼此凝視著,眼睛都濕潤了。卜天石突然有一種莫名的衝動,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似乎能聽到她心跳的聲音。他站起來,繞過方桌走到她的背後,用雙手壓住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仰望著他,眼睛裏透出了孩子般的光輝,似乎向他祈求什麼。卜天石慢慢低下頭去,輕輕地吻著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像燃燒著的火,一股激流從舌頭湧遍全身,使他陶醉了。清醒過來後,理智讓他輕輕地放開了她,又走回自己原來的位置。

1949年4月15日,特刑監隻剩下昆明學聯主席封子貴和卜天石兩名政治犯,監獄當局為了便於管理,便把他們轉移到陸軍監獄普通刑事犯監房。這裏是分等級的,有一棟是專給當官的罪犯住的,環境衛生比較好,一間隻住一兩個人,管理也比較寬鬆。卜天石他倆便被安排在這裏,算是“優待”。

三大戰役結束了,獄吏和看守對特刑監的人的態度也一天天不同。

“在我值班的時候,你們盡可以自由自在活動,我不幹涉你們,希望你們將來不要清算鬥爭我就好了。”一個姓曹的看守說。

國民黨的報紙也天天宣傳釋放政治犯,全國各地確實釋放了不少,唯有昆明這兩個人沒有釋放的跡象。石家莊已經解放,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搬到石家莊。有天早上,電台廣播:“你們國民黨釋放政治犯是放煙幕,昆明還有兩個沒放。”這一點名,國民黨被逼得沒有辦法了。4月19日下午,偽雲南高等法庭派來一個法官,一個書記官,一個法警,來到監房門口,高喊著:

“卜天石、封子貴出來。你們立正,現在向你們宣讀最高法院轉來的李代總統手諭:‘著予釋放昆明在押政治犯卜天石、封子貴兩名。’你們同意嗎?”

“同意。”卜天石、封子貴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告訴你們,你們是有罪的,今天釋放你們,是李代總統對你們的恩賜,你們要知道感恩戴德。出獄以後,就不要再胡作非為了,不要跟著共產黨跑了。現在把你們在昆明的家長親戚找來,寫個保字,保釋你們出去,保證以後不再犯。”法官神氣活現地進行了一番“精神訓話”。

卜天石心想:“這保字能寫嗎?”寫保字不就等於承認錯誤了嗎?保證不再犯,不就等於寫悔過書?這是有損無產階級革命氣節的,當然不能寫。於是他們又異口同聲的回答:

“保字不能寫,愛國無罪沒什麼可保的,要坐牢就坐牢!”

法官氣得把手一揮,咆哮起來:

“好,你們兩個頑固分子不識抬舉,不寫,就再押回牢房裏去!”

再回到牢房裏去,這一步邁起來非常沉重。他們知道和談早晚破裂,一旦破裂,他們就是死路一條,但是為了堅持無產階級革命氣節,是不能向敵人低頭的。

“放風的時間到了,可以洗洗澡了!”姓曹的又來喊他們倆。

“給老子放熱一點的水,老子明天就要上路了,好好洗一洗!”說話的是滇黔邊區的縱隊司令何正平,原來是國民黨的軍官,因在滇西配合人民武裝起義被俘,被關在卜天石的隔壁。還有一個他的下級程英,也是起義被俘而被關在這裏的。

卜天石看見他戴著一副鉗製全身的木枷。解下來之後,他便坐在浴盆之中悠然自得地洗起來,皮膚黝黑,閃閃發亮,根本不像一個就要去赴死的人。

洗完澡,他又被戴上了木枷,程英也被戴上手銬,押了出去過了一會兒,隻聽後麵幾聲槍響,姓曹的看守慌慌張張地跑來對卜天石說:

“真可惜了啦,聽說何正平還是警備司令何紹周的上司呢!但他始終沒讓何紹周知道,如果何紹周知道,肯定會保他出獄的還有那個程英,他的老婆在監獄裏剛剛生下孩子。”

“那天抱小孩子的婦女就是程英的老婆嗎?”卜天石問。

“是啊,多可憐啊!”姓曹的看守一邊走一邊說。

4月19日,卜天石和封子貴兩人又在國民黨監獄中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們把報紙一打開,看到和談還沒有破裂,已進行到最後階段。下午,仍是昨天的法官、書記官和法警來到監獄,把昨天的過程又重演一遍然後說:

“昨天要你們寫保字你們不肯寫。今天通融辦理,隻要你們的家人親戚來寫個領條,把你們領回去,我們才好交差。要不然將來問這兩個人到哪裏去了呢!”

卜天石和封子貴兩人小聲嘀咕:“為什麼一定要寫領條,難道真是不好交差麼?重慶的白公館、渣滓洞還關著那麼多人都好交差,唯有我們這兩個不好交差,這是敵人的陰謀。”

“對,和談一破裂,他們還是要把咱們抓回來的,咱們寫領條不就連累家長和親戚了嗎?”

“你們倆個嘀咕什麼?”法官一麵捂著鼻子一麵說。

“你不用捂鼻子,這不是‘模範監獄’嗎?”卜天石揶揄地瞅了一下法官。

“你們到底寫不寫領條!”法官又咆哮起來。

“領條也沒有什麼可寫的,去年你們抓我們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你們打收條!”

法官氣得啞口無言。大概是因他們兩個人的名字都在全國登了報了,無法隱瞞,於是法官隻好氣急敗壞地宣布:“出去!出去!”

卜天石、封子貴昂首挺胸,無條件地走出了國民黨的監獄。

不到八個小時,即1949年4月20日晚12時,蔣介石拒絕在和談協定上麵簽字,21日淩晨,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發布命令公布和談破裂,大軍渡江,解放南京。如果遲放七個半小時他們倆將會遭到白公館、渣滓洞烈士一樣的命運了。

和他們一起釋放的還有一對年輕夫婦,聽說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同盟的,是地下黨在職業青年中的外圍組織。他們還帶著一個孩子。

他們出獄時,那些刑事犯的難友們和看管他們的獄吏獄卒都以羨慕的眼光歡送他們。

“天快亮了,你們早點來解放我們啊!”這些餓不死,吃不飽的囚犯,蝸居在蟲虱成堆、黴臭衝天的囚室裏,一雙雙幹枯的手把著欄杆,失神地望著他們離去。

“難友們,堅持住,一定要堅持到天亮!”卜天石安慰著大家。曾經照料過卜天石和封子貴的老班長,被判處無期徒刑,同卜天石他們相處了幾個月,產生了感情。當卜天石他們要離開時他一個勁地哭,哭得撕肝裂肺。老頭的眼淚是最可怕的。

“老班長,我們剩下的物資都留給你,還有一些窮困的難友也分給他們一點兒。”卜天石囑咐老班長。

“你們早點打回來呀……”老班長哽咽著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