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少年正是薑劍雲,正來約筱亭一同赴唐卿的席的,不想遭此橫禍。當下劍雲被管家提醒了,就一溜煙徑赴唐卿那裏來,心裏說不出的懊惱,不覺說了“晦氣”兩字來。大家問得急了,劍雲自悔失言,又漲紅了臉。扈橋笑道:“好兄弟,誰委屈了你?告訴哥哥,給你報仇雪恨!”小燕正色道:“別鬧!”唐卿催促道:“且說!”韻高道:“你不是去約筱亭嗎!”劍雲道:“可不是!誰知筱亭夫人竟是個雌虎!”因把在筱亭客廳上的事情說了一遍。大家哄堂大笑。小燕道:“你們別笑筱亭,當今懼內就是闊相。赫赫中興名臣。威毅伯,就是懼內領袖哩!”菶如也插嘴道:“不差,不多幾日,我還聽人說威毅伯為了招莊侖樵做女婿,老夫妻很鬧口舌哩!”扈橋道:“鬧口舌是好看話,還怕要給筱亭一樣挨打哩!”韻高道:“諸位別說閑話,快請燕公講威毅伯的新聞!”小燕道:“自從莊侖樵馬江敗子,革職充發到黑龍江,算來已經七八年了。隻為威毅伯倒常常念道,說他是個奇才。今年恰遇著皇上大婚的慶典,威毅伯就替他繳了台費,贖了回來。侖樵就住在威毅伯幕中,掌管緊要文件,威毅伯十分信用。”菶如道:“侖樵從前不是參過威毅伯驕奢罔上的嗎?怎麼這會兒,倒肯提拔呢?”劍雲道:“重公義,輕私怨,原是大臣的本分喲!”唐卿笑道:“非也。這便是英雄籠絡人心的作用,別給威毅伯瞞了!”說著,招呼眾人道:“筱亭既然不能來,我們坐了再談罷!”於是唐卿就領著眾人到對麵花廳上來。家人遞上酒杯,唐卿依次送酒。自然小燕坐了首席,扈橋、韻高、菶如、劍雲各各就坐。大家追問小燕道:“侖樵留在幕中,怎麼樣呢?”小燕道:“你們知道威毅伯有個小姑娘嗎?年紀不過二十歲,卻是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芸,威毅伯愛之如明珠,左右不離。侖樵常聽人傳說,卻從沒見過,心裏總想瞻仰瞻仰。”菶如道:“侖樵起此不良之心,不該!不該!”小燕道:“有一天,威毅伯有點感冒,忽然要請侖樵進去商量一件公事。侖樵見召,就一徑到上房而來,剛一腳跨進房門,忽覺眼前一亮,心頭一跳,卻見威毅伯床前立著個不長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準,齒列貝編。侖樵來不及縮腳,早被威毅伯望見,喊道:“賢弟進來,不妨事,這是小女呀,——你來見見莊世兄。”那小姑娘紅了臉,含羞答答地向侖樵福了福,就轉身如飛地跳進裏間去了。侖樵還禮不迭。威毅伯笑道:“這癡妮子,被老夫慣壞了,真纏磨死人!”侖樵就坐在床邊,一麵和威毅伯談公事,瞥目見桌子上一本錦麵的書,上寫著“綠窗繡草”,下麵題著“祖玄女史弄筆”。侖樵趁威毅伯一個眼不見,輕輕拖了過來,翻了幾張,見字跡娟秀,詩意清新,知道是小姑娘的手筆,心裏羨慕不已。忽然見二首七律,題是《基隆》。你想侖樵此時,豈有不觸目驚心呢!”唐卿道:“這兩首詩,倒不好措辭,多半要罵侖樵了。”小燕道:倒不然,她詩開頭道: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扈橋拍掌笑道:“一起便得勢,憂國之心,盎然言表。”小燕續念道:
一戰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
劍雲道:“責備嚴謹,的是史筆!”小燕又念道:
焚車我自寬房琯,乘障誰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大家齊聲叫好。小燕道:“第二首還要出色哩!”道:
痛哭陳詞動聖明,長孺長揖傲公卿。
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宣室不妨留賈席,越台何事請終纓!
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韻高道:“聽這兩首詩意,情詞悱惻,議論和平,這小姑娘倒是侖樵的知己。”小燕道:“可不是嗎?當下侖樵看完了,不覺兩股熱淚,骨碌碌地落了下來。威毅伯在床上看見了,就笑道:“這是小女塗鴉之作,賢弟休要見笑!”侖樵直立起來正色道:“女公子天授奇才,須眉愧色,金樓夫人,采薇女史,不足道也!”威毅伯笑道:“隻是小兒女有點子小聰明,就要高著眼孔。這結親一事,老夫倒著實為難,托賢弟替老夫留意留意。”侖樵道:“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難事!何況女公子這樣才貌呢!門生倒要請教老師,要如何格式,才肯給呢?”威毅伯哈哈笑道:“隻要和賢弟一樣,老夫就心滿意足了。”侖樵怔了一怔道:“適才拜讀女公子題為《基隆》的兩首七律,實在是門生知己。選婿一事,分該盡力,隻可怕難乎其人!”威毅伯點了一點頭,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幾眼。侖樵知道威毅伯有些意思,怕恐久了要變,一出來馬上托人去求婚。威毅伯竟一口應承了。”韻高道:“從來文字姻緣,感召最深;磁電相交,雖死不悔。流俗人哪裏知道!”唐卿道:“我倒可惜侖樵的官,從此永遠不能開複了!”大家愕然。唐卿說:“現在敢替侖樵說話,就是威毅伯。如今變了翁婿,不能不避這點嫌疑。你們想,誰敢給他出力呢?”說罷,就向小燕道:“你再講呢。”小燕道:“那日侖樵說定了婚姻,自然歡喜。誰知這個消息傳到裏麵,伯夫人戟手指著威毅伯罵道:“你這老糊塗蟲,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高不成,低不就,千揀萬揀,這會兒倒要給一個四十來歲的囚犯!你糊塗,我可明白。休想!”威毅伯陪笑道:“太太,你別看輕侖樵,他的才幹要勝我十倍!我這位子將來就是他的。我女兒不也是個伯夫人嗎?”伯夫人道:“呸!我沒有見過囚犯伯爵。你要當真,我給你拚老命!”說罷,哭起來。威毅伯弄得沒法。這位小姑娘聽兩老為她慪氣,鬧得大了,就忍不住來勸伯夫人道:“媽別要氣苦,爹爹已經把女兒許給了姓莊的,哪兒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兒也不肯改悔!況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決不怨爹媽的。”伯夫人見女兒肯了,也隻得罷了。如今聽說結了親,詩酒唱隨,百般恩愛,侖樵倒著實在那裏享豔福哩!你們想,要不是這位小姑娘明達,威毅伯恐怕要大受房中的壓製哩!”唐卿道:“人事變遷,真不可測!當日侖樵和祝寶廷上折的當兒,何等氣焰。如今雖說安神閨房,陶情詩酒,也是英雄末路了!”扈橋道:“侖樵還算有後福哩!可憐祝寶翁自從那年回京之後,珠兒水土不服,一病就死了。寶翁更覺牢騷不平,佯狂玩世,常常獨自逛逛琉璃廠,遊遊陶然亭。吃醉酒,就在街上睡一夜。幾月前,不知那一家門口,早晨開門來,見階上躺著一人,仔細一認,卻是祝大人,連忙扶起,送他回去,就此受了風寒,得病嗚呼了。可歎不可歎呢?”於是大家又感慨了一回。看看席已將終,都向唐卿請飯。飯畢。家人獻上清茗。唐卿趁這當兒,就把菶如托的交界圖遞給小燕,又把雯青托在總理衙門存檔的話說了一遍。小燕滿口應承。於是大家作謝散歸。菶如歸家,自然寫封詳信去回複雯青,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