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頂兒紅,麻加剌廟拜公公。
若要通王府,後門洞裏估衣鋪。
“老師聽見過嗎?”尚書道:“有這事嗎?麻加剌廟,想就是東華門內的古廟。那個地方本來是內監聚集之所。估衣鋪,又是什麼講究呢?”唐卿道:“如今後門估衣鋪的勢派大著哩!有什麼富興呀、聚興呀,掌櫃的多半是藍頂花翎、華車寶馬,專包攬王府四季衣服,出入邸第,消息比咱們還靈呢!”尚書聽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湊近唐卿低低道:“老弟說到這裏,我倒想起一件可喜的事告訴你呢!足見當今皇上的英明,可以一息外麵浮言了。”唐卿道:“什麼事呢?”尚書道:“你看見今天宮門抄上,載有東邊道餘敏,不勝監司之任,著降三級調用的一條旨意嗎?”唐卿道:“看可看見,正不明白為何有這嚴旨呢?”尚書道:“別忙,我且把今早的事情告訴你。今天戶部值日,我老早就到六部朝房裏。天才亮,剛望見五鳳樓上的玻璃瓦,亮晶晶映出太陽光來,從午門起到乾清門,一路白石橋欄,綠雲草地,還是滑韃韃、濕汪汪帶著曉霧哩!這當兒裏,軍機起兒下來了,叫到外起兒,知道頭一個就是東邊道餘敏。此人我本不認得,可有點風聞,所以倒留神看著。月色朦朧裏頭,隻見他頂紅翎翠,麵方耳闊,昂昂地在廊下走過來。前後左右,簇擁著多少蘇拉小監蜂圍蝶繞的一大圍,吵吵嚷嚷,有的說:“餘大人,您來了。今兒頭一起就叫您,佛爺的恩典大著哩!說不定幾天兒,咱們就要伺候您陛見呢!”有人說:“餘大人,您別忘了我!連大叔麵前,煩您提拔提拔,您的話比符還靈呢!”看這餘敏,一麵給這些蘇拉小監應酬;一麵曆曆碌碌碰上那些內務府的人員,隨路請安,風風芒芒地進去。趕進去了不上一個鍾頭,忽然的就出來了。出來時的樣兒可大變了:帽兒歪料,翎兒耷拉,滿臉光油油盡是汗,兩手替換地揩抹,低著頭有氣沒氣的一個人隻往前走。蘇拉也不跟了,小監也不見了。隻聽他走過處,背後就有多少人比手畫腳低低講道:“餘敏上去碰了,大碰了。”我看著情形詫異,正在不解,沒多會兒,就有人傳說,已經下了這道降調的上諭了。”唐卿道:“這倒稀罕,老師知道他碰的緣故嗎?”尚書挪一挪身體,靠緊炕幾,差不多附著唐卿的耳邊低聲道:“當時大家也摸不透,知道的又不肯說。後來找著一個小內監,常來送上頭節賞的,是個傻小仔,他倒說得詳細。”唐卿道:“他怎麼說呢?”尚書道:“他說,這位餘大人是總管連公公的好朋友,聽說這個缺就是連公公替他謀幹的。知道今天召見是個緊要關頭,他老人家特地扔了園裏的差使,自己跑來招呼一切,儀製說話都是連公公親口教導過的。剛才在這裏走過時候,就是在連公公屋裏講習儀製出來,從這裏一直上去,到了養心殿,揭起氈簾,踏上了天顏咫尺的地方。那餘大人就按著向來召對的規矩,摘帽,碰頭,請了老佛爺的聖安,又請了佛爺的聖安,端端正正把一手戴好帽兒,跪上離軍機墊一二尺遠的窩兒。這餘大人心裏很得意,沒有拉什麼禮、失什麼儀,還了旗下的門麵,總該討上頭的好,可出鬧個召對稱旨的榮耀了。正在眼對著鼻子,靜聽上頭的問話預備對付,誰知這回佛爺隻略問了幾句照例的話,兜頭倒問道:“你讀過書沒有?”那餘大人出其不意,隻得勉勉強強答道:“讀過。”佛爺道:“你既讀過書,那總會寫字的了。”餘大人愣了一愣,低低答應個“會”字。這當兒裏,忽然禦案上拍的擲下兩件東西來,就聽佛爺吩咐道:“你把自己履曆寫上來。”餘大人睜眼一看,原來是紙筆,不偏不倚,掉在他跪的地方。頭裏餘大人應對時候,口齒清楚,氣度從容,著實來得;就從奉了寫履曆的旨意,好像得了斬絞的處分似的,頓時麵白目瞪,拾了筆,鋪上紙,拖延了好一會。隻看他鼻尖上的汗珠兒,一滴一滴地滾下,卻不見他紙頭上的黑道兒,一畫一畫地現出,足足挨了兩三分鍾光景。佛爺道:“你既寫不出漢字,我們國書總沒有忘吧?就寫國書也好!”可憐餘大人自出娘胎沒有見過字的麵兒,拿著枝筆,還仿佛外國人吃中國飯,一把抓的捏著筷兒,橫豎不得勁兒,哪裏曉得什麼漢字國書呢?這麼著,佛爺就冷笑了兩聲,很嚴厲地喝道:“下去吧,還當你的庫丁去吧!”餘大人正急得沒洞可鑽,得這一聲,就爬著謝了恩,抱頭鼠竄地逃了下來。”唐卿聽到這裏,十分詫異道:“這餘敏真好大膽!一字不識就想欺蒙朝廷,濫充要職。僅與降調,還是聖恩浩大哩!不過聖上叫他去當庫丁,又有什麼道理呢?”龔尚書笑著:“我先也不懂。後來才知,這餘敏原是三庫上銀庫裏的庫丁出身。老弟,你也當過三庫差使,這庫丁的曆史大概知道的吧!”唐卿道:“那倒不詳細。隻知道那些庫丁謀幹庫缺,沒一個不是貝子貝勒給他們遞條子說人情的。那庫缺有多大好處?值得那些大帽子起哄,正是不解?”龔尚書道:“說來可笑也可氣!那班王公貴人雖然身居顯爵,卻都沒有恒產的,國家各省收來的庫帑,仿佛就是他們世傳的田莊。這些庫丁就是他們田莊的仔種,薦成了一個庫丁,那就是田莊裏下了仔種了。下得一粒好仔種,十萬百萬的收成,年年享用,怎麼不叫他們不起哄呢!”唐卿道:“一樣庫丁,怎麼還有好歹呢?”尚書道:“庫丁的等級多著哩!尋常庫丁,不過逐日夾帶些出來,是有限的。總要升到了秤長,這才大權在握,一出一入操縱自如哩!”唐卿道:“那些王公們既靠著國庫做家產,自然要拚命地去謀幹了。這庫丁替人作嫁,辛辛苦苦,冒著這麼大的險,又圖什麼呢?”尚書道:“當庫丁的,都是著名混混兒。他們認定一兩個王公做靠主,謀得了庫缺,庫裏偷盜出來的贓銀,就把六成獻給靠主,餘下四成,還要分給他們同黨的兄弟們。若然分拆不公,盡有滿載歸來,半路上要劫去的哩!”唐卿道:“庫上盤查很嚴,常見庫丁進庫,都把自己衣服剝得精光,換穿庫衣,那衣褲是單層粗布製的,緊緊裹在身上,哪裏能夾帶東西呢?”尚書笑道:“大凡防弊的章程愈嚴密,那作弊的法子愈巧妙,這是一定的公理。庫丁既知道庫衣萬難夾帶,千思萬想,就把身上的糞門,製造成一個絕妙的藏金窟了。但聽說造成這窟,也須投名師,下苦工,一二年方能應用。頭等金窟,有容得了三百紋銀的。各省銀式不同,元寶元絲都不很合適,最好是江西省解來的,全是橢圓式,蒙上薄布,塗滿白蠟,盡多裝得下。然出庫時候,照章要拍手跳出庫門,一不留神,就要脫穎而出。他們有個口號,就叫做“下蛋”。庫丁一下蛋,斬絞流徙,就難說了。老弟,你想可笑不可笑?可恨不可恨呢?”唐卿道:“有這等事。難道那餘敏,真是這個出身嗎?”尚書道:“可不是。他就當了三年秤長,扒起了百萬家私,捐了個戶部郎中,後來不知道怎麼樣的改了道員。這東邊道一出缺,忽然放了他,原是很詫異的。到底狗苟蠅營,依然逃不了聖明燭照,這不是一件極可喜的事嗎?”唐卿正想發議,忽瞥眼望見剛才那門公手裏拿著一個手本,一晃晃地站在廊下窗口,尚書也常常回頭去看他。唐卿知道有客等見,不便久談,隻得起身告辭。尚書還虛留了一句,然後殷勤送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