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人:賽馬大會](1 / 2)

就一兩年的時間,晉美已經是康巴大地上一個非常有名的說唱人了。

說唱人都會給自己起一個新的名字。人們以為,一個得到神授的說唱人,就不再是當初父母所生的那個人了。他是一個領受了特殊使命的人。一個——現在人們有了一個新的比喻——喇叭。真的喇叭是政府的嘴巴,說唱人是神的喇叭。好幾個不同教派的喇嘛都願意替他起一個新的名字,但他都一聲不響地走開了。他想,自己父母走得很早,他用原來的名字,就是為了記住他們。這天,他在一個集鎮上望著電杆上的喇叭,想回憶一下父母的麵容,卻發現他們的麵容已經越來越模糊不清了。他坐下來,擦拭帽子中央的那麵鏡子,但從中看到的景象仍然模糊一片。他笑了笑:“你這個瞎子。”

當他的說唱日臻圓熟,視力卻越發減弱了。他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平整的街道上,那模樣像是走在坑窪不平的路上。一個老太婆看見了,說聲可憐。姑娘們看見他,捂嘴嬉笑。幾個小孩看見了,齊聲喊道:“瞎子!”

“我看得見你們,不是真的瞎子。不過,人們都這麼叫我。”

“他是那個說唱人!”

“我是那個說唱人。”如今,他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名字先於自己到達每一個地方。人們說“那個瞎子”、“那個說唱人”就是說他。他到達每一個地方,都發現自己的名字早就先於自己到達。他出現在這個小鎮上的時候,情形也是如此。小學校響起放學的鍾聲,成群的孩子擁出校門,跟在他身後:“你就是那個瞎子嗎?給我們講一段格薩爾吧。”

“瞎子,你將給我們講哪一段故事?”

他沒有回答,他的六弦琴還裝在絲絨的袋子裏斜背在身上,他沒有打算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地方演唱。他也隻是不在塵土飛揚的地方演唱。他眼睛不好,但是喑啞的嗓子卻變得響亮了。他想,讓塵土來傷害突然變好的嗓子肯定是一種罪過。他們又說:“你也是去賽馬大會吧?全縣的賽馬大會。”

他拍拍自己的琴袋:“賽馬大會早就舉行過了,格薩爾早就登上了王位。”

這個鎮子的鎮長出來了:“是政府辦的新的賽馬大會,紀念格薩爾稱王的賽馬大會。”鎮長還說了一句瞎子不懂的話。鎮長說的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鎮長打開吉普車門:“瞎子上來,到賽馬大會上去演唱。”

瞎子猶豫了一下,鎮長說:“都說你演唱的故事最長最全,難道你是徒有虛名嗎?”

“要是那樣,我就還在老家放羊。”

“好幾個說唱人都到賽馬會上去了,你不是怕去跟他們比試一番吧?”

這句話一出來,晉美就隻好上了鎮長的車。車開動了,在穿過草原的坑窪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跳蕩,晉美把琴抱在懷裏:“不要叫我瞎子,我叫晉美。”

鎮長大笑:“我去縣城開會,書記不叫我名字,叫我羅圈腿!”

他們是中午時分離開鎮子的,後來,晉美就在搖搖晃晃的車上睡著了。醒來時,車子正在追逐輝煌的落日。晉美有些緊張,因為落日已經傍住了一座雪山,車子眼看就要追不上了。他說:“快點,快點。”

鎮長卻說:“看,我們到了。”

車停在一個小山岡前,前麵開闊的草原上,成千頂白色的帳幕形成了一個臨時的城市,西去的夕陽給這城罩上了一層鋼藍色的光,那場景有著夢幻般的質感,跟他在夢中看到的大軍紮營的情景那麼相像。吉普車離開公路,衝到兩邊插滿了五色旗幡的賽馬道上,最後猛然一下停在指揮部大帳前時,他在麵前的座椅背上磕青了眼眶。他眼前金星飛濺,同時聽見人們說:“來了。那個說唱人來了。”

他不知道人家說的是自己。

他聽見他們說:“那個人到底是來了。”他想,總是有人會在草原上來來去去,那個人來了又怎麼樣呢?他一個人懷抱著他的六弦琴,繼續沿著彩旗指引出的筆直的賽馬大道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在太陽收盡最後一抹餘暉之前,登上了穀地另一頭的山岡。將要登上山頭時,一個人的身影籠罩住了他。那人蹲踞在山頭上,身披著黃昏陰影的大氅,說:“都說有一個人要來,你就是那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