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人:鹽湖](1 / 3)

說唱人晉美在路上。

原先他在路上的時候,是等待故事到來,是尋找故事。後來,故事就跑到他前麵去了。他去的地方,都是故事已經發生的地方。離開廣播電台的時候,他已經唱到薑國如何北上爭奪嶺國的鹽海。他還是一個懵懂牧人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那些鹹水湖。那些湖水能自然生出鹽的結晶。當他回到高原,當看到牛羊出現在起伏的草間時,就下車步行了。他開始重新演唱故事,一切從頭開始。當他離開金沙江邊那些聲稱是嶺國兵器部落的後裔時,故事又往前進展了。他已經演唱完了薑嶺大戰。那時,他還沒有見到過任何一個鹽水的湖泊。在他的故鄉,在他所到過的地方,所有雪山下湖泊的水都是可以飲用的,那時,他甚至不相信湖水會像眼淚般苦鹹。但當他演唱到那個故事的時候,就相信世界上必然會有這樣的湖泊了。

他一路上一邊演唱薑嶺大戰,一邊向北方出發。他來到的第一個鹽湖已經幹涸了。牧人們說,十多年了,這個湖一點點萎縮,終於在今年的夏天完全消失了,最後一點水分都被太陽吸幹了。他下到湖底,摳起一塊灰白色的結痂,送到舌尖,確實嚐到了澀澀的苦鹹味——是鹽的味道,也不完全是鹽的味道。

他問住在曾經的湖岸上的人,種植青稞和油菜的人,放牧牛羊的人,這個湖是薑國曾經要來搶奪的那個鹽海嗎?

他們說是。

他們指給他看湖中曾經是一個半島的岩石岬角,說那上麵就有嶺國英雄的馬蹄印,還有被鋒利的長刀整齊劈開的巨石。他們建議他去看看那些遺跡,這樣就能證明他們所言不虛。晉美就往湖中去了。但他沒有走到那個岬角,汗水和鹽堿一起,很快就讓他的靴子底爛掉了。他又堅持走了一段,結果是腳底也被鹽堿咬傷,他從最近的地方上了曾經的湖岸。

這裏正好是湖水未曾幹涸時采鹽人的村子。

村中一戶人家送了他一雙新靴子。人家還給他腳底塗抹用動物油脂調和的藥膏,立即,燒灼感強烈的腳底立即就清涼了。

他說:“我還想問問,你們當中有沒有薑國人的後代?”

村裏人都齊齊搖頭。

“應該有薑國人後代的,王子玉拉托琚不是投降了嗎?”

他聽別的村莊的人說,這個村子的人全是薑國降卒的後代。格薩爾寬宏大量,薑國人不是為了鹽來到這裏的嗎?薑國人不是在老國王戰死後,在王子的帶領下歸順了嗎?格薩爾對投降後又對故薑國心懷愧疚的玉拉托琚說:“就讓這些兵士留在此地采鹽,所采的鹽都運往薑國吧,這樣,你的人民吃上了鹽,就會感激你了。因為用武力無法從我手裏搶到一粒鹽。”

玉拉托琚的腦袋沉重地下垂,心緒煩亂,沉默無言。

格薩爾繼續溫言撫慰:“你的人民會感謝你的,他們從此不再擔心吃不到鹽。”

玉拉托琚沒讓飽含鹽分的淚水流出眼眶,終於抬起頭來說:“謝謝大王恩典。”

這個村莊,正是那些留在湖邊采鹽的降卒的後人。他們不像湖南岸和東岸的人,有耕種的土地,也不像湖北岸和西岸的人,有寬闊的牧場。他們世世代代在湖西南這一角上采鹽,把鹽運往南方。他們祖祖輩輩在水中勞作,另外村子的人都傳說他們的手指與腳趾間長有野鴨一樣的蹼。他們還說,那些采鹽人眼珠不是黑色的,他們日積月累的悲傷使他們的眼珠變成了蒙蒙的灰色。這個村莊其實沒有一個人的手指間有蹼。他們的眼珠確實是灰色的。那灰色天然就是悲傷的顏色。

現在,湖四周的土地與草原都嚴重沙化,湖泊也幹涸了。

圍湖生息的人們都有怪罪這個采鹽村莊的意思。他們把這湖中的鹽淘盡的同時,也把這個湖泊的元氣消耗幹淨了。他們說,格薩爾是深愛嶺國的,要是他那時就知道會有今天的結果,肯定不會為了安撫薑國王子玉拉托琚而讓薑國人在這裏采鹽。可他並不知道這個結果,他甚至不知道他創立的嶺國也會被別人征服。在嶺國消失了上千年之後,這個湖也消失了。那些曾經妖魔橫行的草原在格薩爾時代變成了人類的草原,但是現在,人們得準備離開,去尋找新的生息之地了。風吹過,揚起大片的沙塵,風穿過村莊,吹得嗚嗚作響。

采鹽村落的人們灰色的眼中流出了淚水,他們說:“我們能去哪裏呢?”

說唱人說:“回到原來薑國的地方。”

“你能回到一個一千多年前的地方嗎?”

說唱人知道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並為自己提出這麼一個愚蠢的問題而羞愧難當。

還有一個年輕人很憤怒,追在他後麵喊:“你見過誰能回到一千多年前的故鄉?!”

他的確不敢回頭麵對這個問題。他離開了這個村莊,離開了這個幹涸的湖泊。

越往北,迎麵吹來的風中嗆人的塵土味越來越強烈。草消失了。再後來,連草根和草根抓住的一點點土都消失了。大風吹來,滿地的石頭像被激流衝刷一樣滿灘亂滾。就是在這樣的地方,他遇到了第二個湖。

那天,他藏身在一塊巨石後麵躲避風暴。尖嘯的風卷著沙塵消失後,他眼前出現了一片湖水的光芒。他聽到自己心裏的聲音:“格薩爾啊,我是看到你施行的幻術了嗎?”

但那是真實的湖泊,某種不太自然的綠色,在眼前動蕩。在這個湖上,他看到體量巨大的鐵船,用裝得下一頭牛那麼大的鐵鬥在湖中央從水中抓鹽。他就坐在岸邊撲滿鹽屑的灰撲撲的蒿草叢邊,坐在兩道深陷的車轍中間,終於等到那船靠岸。他很失望,鹽灰蒙蒙的,堆在鏽跡斑斑的鐵甲板上。鹽散發出來的也不是鹽的味道,而是某種正在腐敗的水中生物的腥臭味。那些從船上跳下來的人不容他問話,不容他問在古代是不是有兩個國爭奪過這個湖中的鹽,他們揮手讓他趕緊走開。

他把來裝鹽的大卡車的地方占住了。

“可是……”

人家的回答很幹脆:“快滾吧!”

他就滾蛋了,滾到很遠的地方,回看那湖,發現那湖上還有很多船,更有很多車,湖邊草木不生,湖中的鹽還那麼多,他想,那是因為那時這個湖上還沒有人吧。那麼草呢,他自己很快得出一個結論,草都被大風拔光了。格薩爾肯定沒有來過這裏,不然,風就不會這麼猖狂了。

他轉往西南方向,他要去的是格薩爾曾經到過的地方,更準確地說是有人相信格薩爾曾經到過的地方。他轉向西南,因為那個方向上出現了雪山隱約的閃光。這閃光讓他感到了久違的濕潤與清涼。這些日子,荒涼的原野上沒有什麼人,他也沒有演唱。他想,再走一程,也許,他又追趕上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