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人:鹽湖](2 / 3)

靴子底再次破爛時,他重新走到了雪山之下,踏上了雪山上奔騰下來的溪流滋養的草原。他沒有看到大的村落,隻是偶爾在一個山穀見到兩戶孤獨的牧人。借宿的時候,他們給他喝很多的奶,給他吃整腿的羊肉。他們問他:“你像個流浪藝人,你會唱格薩爾嗎?”

他往嘴裏填滿羊肉,讓嘴巴無法說話。現在故事已經藏在胸中,他不像過去那樣著急了。他覺得自己有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從容風度。對此,他感到非常滿意。現在,他把握著故事,而不像過去那樣被講故事的衝動弄得不能安生了。他要自己把握進程,不要讓故事跑到前麵太遠的地方。他害怕這樣一來,故事會消失在遠方,再怎麼努力都攆不上了。他隱隱有種感覺,要是他一口氣把故事講完,那麼,這些故事就要離開他了。因為,他發現,故事是第一次講的時候最為生動鮮活,第二次,第三次講,眼前那些活生生的場景的色彩就開始黯淡了。

所以,他知道自己最好沉默不言,這樣經過了幾戶孤獨的遊牧人家後,他的身上又充滿了力量。

他重新走上了草原。草低矮而稀疏,但他還是感到心安了。至少當視線延展到遠處的時候,這些草連續成一片薄霧般的綠色。有一天,他感到眼前的綠色加深了。他想,自己終於和一片真正稱得上草原的草原相逢了。但走到跟前,他才發現,那是一個很大的湖。

快走到湖邊的時候,稀疏的草消失了,隻有平展展鋪開的沙石。

這是一個東西窄南北長的湖。晚上他看到了火光,還聽到了南岸傳來隱隱的笛聲。於是,他動身去往湖的南岸。

這是一個有些奇怪的湖。這個湖的奇怪之處在於,風總是從北往南吹,水波自然也跟風保持了一致的方向。所以,湖的北岸隻有累累的磧石,而在湖的南岸,水變得那麼藍。那麼藍的水,一波一波把亮晶晶的鹽推到岸邊。他繞行兩天,到了湖的南岸,遇到了一群采鹽的人。他問這些人:“你們的故鄉是薑國嗎?”

那些人望著他,沒有聽懂他的問題。

“什麼國?”

“薑國。南方的國。”

“南方的國?南方是印度,是尼泊爾。除此之外南方沒有國。”

後來,從采鹽人中走出來一個老者。他說:“也許,他的問題我聽得懂。”

晉美把那個問題又問了一遍。

老者笑了:“不,我們不是。”他說,他們不是薑國人,也不知道在古代是不是嶺國人,他說,“我們這些牧人,來來去去,誰知道一千多年前我們的祖先是在什麼地方。”

“那麼,那個時候這裏是嶺國的地方嗎?”

老人笑了,說:“我們隻知道這裏有鹽。”

這群人是湖泊更南方的牧民,每年這個季節都到這湖上來采鹽。老者反問:“你也是來采鹽的嗎?”

他搖搖頭:“我吃不了這麼多鹽。”

“那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在找薑國想從嶺國手裏搶到的鹽海。”

“我們也聽到過那些傳說,但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個。”

“我想應該就是這一個。我在對岸聽到笛聲,就想來聽。”

他們叫來了一個靦腆的少年,說他就是吹笛人,但笛子不能吹給他聽。那音樂是采鹽的前夜,獻給湖神的。神一高興,對采鹽人就非常慷慨了。他們說話的時候,湖波把鹽推到岸邊的沙沙聲,像是風吹拂原野時草的絮語。晉美跟他們采了三天鹽,把鹽從水中瀝出、晾幹,裝進一隻隻牛毛線編織的口袋。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馱鹽的牲畜,不是馬,不是犛牛,而是一百多隻羊。采鹽的時候,大家都起得很晚。晚上,采鹽人要講很色情的笑話。據說湖神有些好色,這種故事能讓他高興。他一高興,就把湖心深處最好的鹽晶推到岸上。可是晉美不愛聽這樣的故事。這讓他想起廣播電台的事情,那不是愉快的回憶。他總是換不同的人問,這個湖是不是引起薑嶺大戰的那個湖。還是那個老者告訴他,凡是有黑頭藏人在,凡是聽過格薩爾故事的,都會告訴你這是跟格薩爾故事有關的一個地方。但是,這個湖四周方圓幾百裏沒有人煙,所以,這個問題可能沒有人回答。

當這些人采夠了鹽,將要出發的那個晚上,那個少年吹奏了笛子,向湖神道謝。大家還聽晉美講了一次薑嶺大戰。嶺國南方的薑國,氣候溫潤,物產豐盛,偏偏缺少讓人吃了長力氣、變得聰明勇敢的鹽。薑國國王於是發兵向北,要從嶺國星羅棋布的鹽海中搶奪一個。要是嶺國沒有天上下來的格薩爾王,薑國國王肯定就成功了。但是,這時天上已經降下了大梵天王之子來幫助嶺國了。上天顯示了意誌,要讓嶺國成為一個強大的國。一個強大的國,標誌就是不能讓自己東西任別人來搶,哪怕人家要搶的是最最多餘的東西。薑國國王不願意相信得到上天支持的國就不能戰勝。於是,他派出自己的兒子率領大軍攻到了鹽海。玉拉托琚的大軍到了湖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鹽。在路上,軍中的術士就告訴過,那裏的鹽很多。那裏的水自動就生成了鹽,就像他們進軍的路上,夜露化成霜,那些湖裏的水就這樣時時刻刻就像露化成霜一樣化為鹽。玉拉托琚王子本來不管這些事。王子要緊的是有好的馬上功夫,好的箭術與刀法。他苦練這些功夫,卻從來沒有操心過人要吃什麼,鹽為什麼生在別的地方這樣的事情。但在領大軍北上的這些日子裏,他開始想這些事情了。晚上,他睡不著,就披衣起來,在一個不產鹽的湖岸邊行走。開始的時候,草稞上輝映著星光的閃閃露珠打濕了他的靴子,他坐在湖岸上,也不明白這個湖跟薑國那些同樣的湖裏為什麼就沒有鹽。天空中星星像露珠一樣閃爍,隨意而散亂,不像要給出答案。他在湖岸上坐了很久,回去的時候,草稞上那些露水已經凝結為霜。他采下一棵草,帶回帳中,在獸油燈下,看著水凝結而成的漂亮結晶,那麼透亮,那麼鋒利,那種閃光像是某種絮語一樣。他想叫來隨軍的術士,看看能不能解讀這神秘的語言。可是霜花在燈光下融化了,變成了盈盈的一滴水,從細長的葉子上滑落在地,消失不見了。

大軍占領了鹽湖的那一天,那麼多士兵撲向鹽湖,把鹽直接就填進了嘴裏,以至於第二天跟嶺國大軍交戰時,整個軍隊都發不出像樣的呐喊了。

玉拉托琚王子一直披甲坐在湖邊,看湖上起風,波浪把那些結晶的鹽推到岸上。看那些鹽在太陽下是一種顏色,晚霞下是一種顏色,在月亮下麵又變成另一種顏色。半夜,風停了,水也安靜了,他滿耳朵都是鹽結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