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道德經》也被認為是帝王之書,無論這種觀點是否正確,都說明《道德經》中有治國論政的思想。老子依舊在用道的觀念指導治國,如對於統治者提出明確的要求:統治者必須效法天道,無私無欲,公正公平,不要棄人棄物,人為造成親疏、利害、貴賤的差別。統治者要謙下卑弱,去甚、去奢、去泰,要自稱孤、寡。統治者還要清靜無為,順應自然,讓百姓自化、自樸,甚至讓百姓感覺不到統治者的存在,因為“多言數窮”,為者敗之,等等。本部分選取了《道德經》的第二、三、五、十七、十九、二十三、二十七、二十九、三十六、三十七、三十九、四十三、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六十、六十一、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七十二、七十三、七十九、八十章,此二十六章重在論治國。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①;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②,難易相成③,長短相形④,高下相傾⑤,音聲相和⑥,前後相隨⑦。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⑧,行不言⑨之教;萬物作而不為始⑩,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注釋】
①斯惡已:斯,則、就。惡,醜陋,與美相反。已,“矣”的借字。②相生:互相依存。③相成:相反相成。④形:比較。⑤傾:對比,映襯。⑥音聲相和:音與聲互相和諧。音,組合音。聲,始發聲。和,和諧。⑦隨:跟隨。⑧聖人處無為之事:聖人用無為的方式處事。⑨不言:不用言辭,不用發號施令。⑩萬物作而不為始:作,興起。始,首倡。
【譯文】
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就顯露出醜了;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就顯露出不善了。有與無互相依存,難與易相反相成,長與短互相比較,高與下互相映襯,音與聲互相和諧,前與後互相跟隨。
因此,聖人用無為的方式處事,實行不言的教化;萬物興起而不首倡,生養萬物而不占有,培育萬物而不倚仗,功成業就而不居功。正因為不居功,所以他的功業不會泯沒。
【析論】
美與惡、善與不善、有與無、難與易、長與短、高與下、音與聲、前與後等,都是相矛盾的,但他們之間也不是絕對的對立狀態,又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相互彰顯。這其實就是自然、就是道。
聖人深諳這個規律,“不為始”“不有”“不恃”“弗居”,看似愚笨,確是得到了“不”的結果,“功成而弗居”卻成就了真正的成功。這些道理也可以用來治國。
塞翁失馬的故事最能詮釋此章的哲學內涵,這個故事在民間流傳了千百年,告誡世人無論遇到福,還是遇到禍,都要調整自己的心態,要超越時間和空間去觀察問題,要考慮到事物有可能出現的極端變化。這樣,無論福事變禍事,還是禍事變福事,都要看到轉機,做到順應自然。
不尚賢①,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②,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③,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④其心,實⑤其腹,弱⑥其誌,強⑦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⑧,使夫智者不敢為⑨也。為無為⑩,則無不治。
【注釋】
①尚賢:崇尚、標榜賢才。賢,賢能之人。②難得之貨:指珠玉寶器。③不見可欲:見,同“現”,顯現,炫耀。可欲,貪欲的事物。④虛:空虛而無欲,形容詞的使動用法。⑤實:充實,滿足。⑥弱:削弱,減損。⑦強:增強,強健。⑧無知無欲:字麵的解釋為沒有心智,沒有欲望,其實質是在強調“無妄知”“無妄欲”。⑨不敢為:不敢有所作為。⑩為無為:以無為的方式行事,即以順應自然的方式處理事務。
【譯文】
在上者不崇尚賢能之人,使百姓不爭奪;不珍貴難得的財貨,使百姓不為強盜;不炫耀貪欲的事物,使百姓思想不惑亂。因此,聖人治理天下,要空虛百姓的心靈,滿足百姓的飲食,削弱百姓的意誌,強健百姓的筋骨。使百姓永遠沒有奸詐的心智,沒有貪婪的欲望,使那些聰明的人不敢有所作為。用無為的方式處理事務,那麼天下就沒有不大治的。
【析論】
老子認為名位、稀罕之物是惑亂人心的根源,也是社會腐敗的根源。據此,真正有道的治國者,一方麵要給百姓生存的基本保證,一方麵要淨化百姓內心,削減爭奪之心。在這裏“虛其心”“弱其誌”,強調的是讓百姓回歸到質樸淳厚的狀態,國家才能無為而治。
曆史上采用黃老之術治理國家獲得成功的莫過於漢朝初期,幾代帝王采用黃老“無為而治”的治國方略,實現了“文景之治”時的“盛世”:府庫裏的糧食多得都發了黴,串錢的繩子都腐爛了。“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對農耕時期的中華民族的影響非常深遠。
天地不仁①,以萬物為芻狗②;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③乎?虛而不屈④,動而愈出。多言數⑤窮,不如守中⑥。
【注釋】
①不仁:老子觀念中指的是不偏愛。②芻狗:用草紮成的狗,祈雨用來作為祭品。③橐籥:風箱。由兩部分構成,橐,裝氣的口袋;籥,通氣的竹管。④屈:竭。從嚴複說。⑤數:通“速”,快。⑥守中:持守虛靜。
【譯文】
天地沒有偏愛,把萬物像芻狗一樣對待,全憑萬物自然生長;聖人沒有偏愛,把百姓像芻狗一樣對待,全靠百姓自己成長。天地之間,豈不像風箱嗎?空虛卻不竭盡,發動起來而生生不息。政令繁多反而加速敗亡,還不如持守虛靜。
【析論】
“天地不仁”“聖人不仁”是老子的基本思想:天地按照春夏秋冬、風霜雨雪的自然規律周而複始地運行,不曾偏愛天地之間的任何一物;聖人也是如此,順應自然、清靜無為,不曾偏愛任何人。天地萬物就這樣自然運轉,井然有序。鑒於此,老子警戒世人,不要多言、不要妄為、不要違背天道,要回歸虛靜無為的道中。
老子講了一個“守中”的道理,事物各有自己的道理,做任何人為的猜測、幹預都是沒有出路的,尤其不能執著、不能粘著。老子在此也批判了“仁”字,老子的理想世界是要統治者、智者、眾人和民眾都要處於同一塵俗之中。他進一步指出,由於“仁”的出現,才出現了是非不分,真假不辨。這就是老子思想與儒家思想的重要區別。
太上①,下知有之②;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③。悠兮其貴言④。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⑤。”
【注釋】
①太上:最好,至上,是價值等級的排列。②下知有之:民眾隻知道君王存在。下,指民眾、百姓。③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信,誠信、誠實。一說此句當斷為:信不足,焉有不信焉。④悠兮其貴言:悠,一說為深遠、高遠義。貴言,不多說,亦即不輕易發號施令。⑤自然:自己如此,自當如此。
【譯文】
最好的時代,民眾隻是感覺到統治者的存在;其次,百姓親近、讚譽他;再其次,百姓畏懼他;更其次,百姓侮辱他。侯王的誠信不夠,百姓自然不會相信他。最好的侯王悠閑啊,不會輕易地發號施令。功成業就,百姓都說:“我們本來是這樣的。”
【析論】
“太上,下知有之”“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是官民關係的最高境界。最好的侯王行不言之教,清靜無為;言而有信的統治者,百姓“親而譽之”;言而無信的統治者,百姓則“畏之”“侮之”。無論是言而有信者,還是言而無信者,老子認為都比不上行不言之教、清靜無為的侯王。所以,老子主張統治者貴言、希言、不言,順應自然,無為而治。
本章所說“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正好體現了中國古代不同的政治模式:“下知有之”是以黃老思想治國的模式,“親而譽之”是以儒家思想治國的模式,“畏之”是以法家思想治國的模式,“侮之”則是亂世了。在老子這裏,這些方式顯然是有優劣之別的,能夠依道而行,百姓能像芻狗那樣自然地生長,對君主隻是知道“有之”而已,而不受到太多幹擾,這才是理想的政治模式。
絕①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②:見素抱樸③,少私寡欲④。
【注釋】
①絕:止息,滅絕。②所屬:歸屬的地方。屬,歸附、會合。③見素抱樸:見,同“現”,顯現。素,未染色的絲。抱,堅守。樸,未雕鑿的原木。④少私寡欲:滅私心,棄私欲。少、寡用作動詞,減少、滅絕。
【譯文】
杜絕拋棄聰明巧智,人民可以得到百倍的好處;杜絕拋棄仁義,人民可以恢複孝慈的天性;拋棄巧詐和貨利,盜賊就自然會消失。這三者全是巧飾的,不足以治理天下。所以要使人有所歸屬:顯現並保持質樸,減少私欲。
【析論】
老子在第十八章提出“智慧出,有大偽”,解決的辦法自然是“絕聖棄智”,這是對社會病象所提出的治方。老子認為,儒家的聖智、仁義、巧利是造成道德淪喪、世風敗壞、社會混亂的根源。正確的辦法隻能是內心保持質樸,減少私欲,棄絕聖智仁義之學,才能免除憂患。老子強調的是“質”,返璞歸真,才是治國的出路。
“絕聖”就是讓人們的思想衝破成見,客觀地認識世界。其實隻要是正常人,隻要排除成見的阻礙,人們的認識能力是沒有區別的,科學家的認識過程和人們認識鹽是鹹的過程沒有任何區別,老子說隻要能控製自己,把小魚煎得好,治國的大事同樣能幹好,老子企圖解放人們的思維枷鎖。
本章所說的“此三者”,指的是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以為文,不足”,是指把這三條作為人們的信條還是不夠的,所以老子又進一步深化,提出了“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的主張,這體現了道的根本特性和基本要求。今本和帛書本的以上文字都是如此,但在郭店楚簡本中寫作“以為辨,不足”,用字雖然不同,但文意也是相近的。在現實世界中由於質樸的觀念被嚴重異化,人們已很難辨別真偽美惡了,所以說“以為辨,不足”,即把這三者(上麵那三句話)作為辨別真偽的根本原則,也是不夠的。
從本章文字和老子思想體係來看,要使“民利百倍”“民複孝慈”“盜賊無有”,僅靠“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還是不夠的,因為這還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要持守道的自然無為和樸素無私的本性,這就叫“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用魏晉時王弼的話說,叫做“崇本息末”。
希言自然①。
故飄風②不終朝,驟雨不終日③。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
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④;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德者,道亦德之;同於失者,道亦失之⑤。信不足焉,有不信焉⑥。
【注釋】
①希言自然:不言教令是符合自然規律的。②飄風:疾風,暴風。③驟雨不終日:暴雨下不了一整天。④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同於道”三字前原有“道者”二字,《淮南子·道應訓》引此句無“道者”二字,俞樾認為是衍文。⑤同於德者,道亦德之;同於失者,道亦失之:此數句各本紛異。⑥信不足焉,有不信焉:見於第十七章,疑為重出。
【譯文】
不言教令是符合自然規律的。
因此,狂風刮不了一個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誰使它這樣的?天地。天地尚且不能讓狂風暴雨持久,何況人呢?
所以,從事於道的人,行為就與道相同;從事於德的人,行為就與德相同;從事於失道失德的人,就會喪失所有。同於德的行為,道也會幫助他;行為失德的,道也會拋棄他。統治者的誠信不足,人民自然不相信他。
【析論】
本章再次提出“希言”,與第二章的“行不言之教”、第十七章的“貴言”相應。主張治政要少施政令,合乎自然,接著闡釋像“飄風”“驟雨”式的施政是不能長久的。“飄風”“驟雨”,在老子的筆下升華為思考哲學、思考人世間的意象。隻有從事於道者,道乃與其同在。嚴刑峻法、苛捐雜稅的暴政不會有好結果,隻有順應自然,使百姓安居樂業,才算是“同於德者,道亦德之”。
老子用自然界的現象,來說明天地的行為都不能長久地保持一個樣,何況人呢?這種思想在第九章“不可長保”就已經表達清晰了。如果聯係當時混亂的世道,就可以看出老子是以“疾風暴雨”比喻當時統治者的殘暴行為,並進一步指出天地的行為都不能長久,何況是統治者呢?隻有“道”能長久,因為“道常無為”。老子在第五章已經明確回答守道的做法“不如守中”。何謂“守中”呢?還是“無欲、無為、不爭”。
善行無轍跡①;善言無瑕謫②;善數不用籌策③;善閉無關楗④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⑤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⑥。
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⑦。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⑧。
【注釋】
①轍跡:車轍的痕跡。②瑕謫:瑕疵,過失,差錯。③善數不用籌策:善數,善於計算。籌策,古代計算用的器具。④關楗:門閂。⑤繩約:繩索。⑥襲明:含藏著明。襲,承續,因襲,有保持、含藏義。⑦資:取資,借資。一說資財。⑧要妙:精要微妙,此指大道。
【譯文】
善於行車的人,不留下車痕;善於言談的人,沒有瑕疵;善於計算的人,不用籌策;善於關門的人,沒有門閂而使人不能打開;善於捆綁的人,沒有繩索卻不可解。因為聖人善於經常救助他人,所以沒有被拋棄的人;善於經常拯救萬物,所以沒有被拋棄的物。這就叫做“含藏著明”。
因此,善人可以作為不善人的老師;不善人可以作為善人的借鑒。不尊重他的老師,不珍惜他的借鑒,雖然自以為聰明,其實是最大的糊塗,這真是“精微的道理”。
【析論】
善行者無轍,善言者無瑕,善數者無籌,善閉者無楗,善結者無繩,是聖人奉行的大道,是“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二章)的結果。聖人不棄人,不棄物,自然無為,以天道感化,使百姓和睦相處,這就是“天地不仁”“聖人不仁”(第五章)。如果“不貴其師,不愛其資”,就會造成尖銳的矛盾對立,引起激烈的社會動亂,那真是“雖智大迷”。
本章繼續闡述“自然無為”的思想,說明無為而治、善待民眾的道理。老子用“善行”“善言”“善數”“善閉”“善結”作比喻,說明人隻要善於行不言之教,善於處無為之政,符合於自然,就有可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老子要求我們以順任自然的態度接物,而且要以普愛眾生的胸懷待人。物無棄物,人無棄人,天下的善物與不善物,善人與不善人,都是有用處的。善者為師,惡者為資,一律加以善待,尤其是對於不善的人,更不能因其不善而鄙棄他,一方麵要勸勉他,另一方麵也給他借鑒的作用。
將欲取①天下而為②之,吾見其不得已③。天下神器④,不可為也,〔不可執⑤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故物⑥或行或隨⑦;或噓或吹⑧;或強或羸⑨;或培或墮⑩。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注釋】
①取:為,治。②為:指“有為”,強力去做。③不得已:不可得,不會達到目的。已,語氣組詞,矣。④神器:神聖的東西。⑤執:把持。此句依易順鼎、劉師培說加。⑥物:萬物。⑦或行或隨:行,前行。隨,後隨。⑧或噓或吹:噓,出氣緩。吹,出氣急。⑨或強或羸:強,剛強。羸,羸弱。⑩或培或墮:各本不同,從高明《帛書老子校注》說。
【譯文】
想要治理天下卻用強力去做,我看他是不能達到目的了。天下是神聖的東西,不能使用強力,〔不能加以把持。〕使用強力的,一定會失敗;加以把持的,一定會失去。
世人性情不一,有的行前,有的隨後;有的性緩,有的性急;有的強健,有的羸弱;有的自愛,有的自毀。所以聖人要去除極端的、奢侈的、過度的措施。
【析論】
本章提出治理天下須“無為”“無執”,並指出“為”和“執”的危害。最後一句“去甚,去奢,去泰”是對全章主旨的總結,意思是聖人應該去掉那些苛嚴的、爭鬥好勝的、驕縱的東西。不能把天下當作一個可以為所欲為、逐鹿擾攘的場所,而要把它作為一個神聖的存在,順應自然,因勢利導,遵循客觀規律。
天下萬物千差萬別,“或行或隨;或噓或吹;或強或羸;或培或墮”,不能按照同一個標準去衡量,不能用嚴酷的法律去禁止,應該順應自然,所以聖人要除去極端、奢侈和過分的措施,實行無為而治。老子的這個觀點對於過分開發自然環境的現代人類來說,是有警醒意義的。
去甚,就是去除過分;去奢,就是去除奢侈;去泰,就是不走極端。“反者,道之動”是事物發展的規律,但並非任何對立麵的轉化都是對我們有利的,對於那些有危害的,就要未雨綢繆,及早防備。因此,去甚、去奢、去泰,就是重要的措施。這與老子提出的“知其雄,守其雌”“弱者,道之用”“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等都是一脈相承的。
可以看出,老子總是站在積極的立場上進行所謂消極的舉動,明白這一點,也就把握住了《道德經》的要旨。
將欲歙①之,必固張之②;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③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