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物(2 / 3)

小皮就又打起了精神,誰讓你不理我,老是走神兒?

老甘又笑,我走神兒你就打瞌睡?你以為你是新郎官嗎,夜裏不睡,白天打盹?

小皮搖了搖尾巴,你說得好,我是想當新郎官,你不想當嗎?

老甘搖搖頭,我老了,想當也當不成了,不過,二愣快要當新郎官了,過些天我就給他辦喜事。

小皮眨了眨眼睛,你是說你那在石家莊打工的弟弟?

老甘點點頭,沒錯,除了他還能有誰?我早托三鐵匠做媒給他說下對象了,艾家窪的,他兩個也打對眼了,我看這事不能再拖,早辦了早歇心。

小皮忽又搖了搖尾巴,那你弟弟的對象好看嗎?我是說有那些拍照片的姑娘好嗎?

老甘眼前就又跳出了那些城裏姑娘,她們一口一個大爺地叫他,可能他也真的老了像個大爺了。村莊裏的時光好像也老了,像個大爺了,像坐在碌碡上發呆的他,像一攤黏稠的糨糊沒一點流動的意思了。老甘甚至能感覺到頭上的白發在一根根地往出抽,拔,能聽到頭發變白的幹巴巴的聲音。其實他也沒多老,還不到四十七呢,可他總覺著自己比這個年紀更老,老上好多呢。有時上麵下人進村搞什麼人口普查,人家照著他的身份證填表,在年齡一欄填上“47”,他有些不相信,咋才活了四十七呢?這些人莫不是在造假?他有這麼年輕?等那些人走了,他就盯著身份證上的那個頭像發呆,相片上的他下巴刮得鐵青,連一根草都沒有,這是他嗎?這是他老甘嗎?身份證是幾年前換的,也就幾年的時間,他就老得一塌糊塗了嗎?

老甘真有些想不明白了。

其實好多事他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也懶得去想了,就這樣和小皮一起看著不遠處的死火山發呆。有時他很想手頭有些事,有些事做就行,就不用像現在這樣老坐在碌碡上發呆了。可村子裏沒幾個活物了,他這個村長又有啥可幹的?從前,還有個賭博鬥毆的,還有個兩口子吵架拌嘴的,還有個偷雞摸狗的,這些雞毛蒜皮的事都會攤給他這個村長解決,如今呢,好像就沒啥可操心的了。也不用像過去那樣跑來跑去的,到哪家都是門上掛個鎖疙瘩,還跑個啥?也就是過個時節,在外邊打工的人回來了,村子才有些生機,多少像個村子的樣兒了。可那些人回來後,他又覺著有些不習慣,別人都是一窩一窩的,隻有他孤零零的,家裏也是黑燈瞎火,說不出的冷清,說不出的恓惶。這時候,他會迫不及待地把在城裏上學的小驢小羊和陪讀的爹媽接回來住上幾天,等過了節再把他們送走。從前還有兩個孩娃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的,還有老人在院子裏嘮嘮叨叨的,現在不行了,現在院子裏連隻走動的雞都沒有了。

小皮忽又汪汪汪地叫了起來。

老甘就往村口看,他以為小皮這是提醒他有人進村了。很多時候,小皮就這樣提醒他,比如他正在院子裏發呆,小皮突然叫了,他就會走出院子看一下,瘸著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去,看看是輛車還是個人,是縣上的還是鎮上的,是公差還是私事。但是,他看了半天,也沒看到村口有人,啥都沒有,就知道小皮又叫錯了。這小家夥耳朵是靈,可也不是沒有叫錯的時候。

老甘就數落開來,你個灰東西,咋又瞎叫呢?你不是嚷嚷說有人進村了嗎,咋我連個鬼影兒都看不到?

小皮脖子一縮,老甘你就沒有聽錯的時候?你的耳朵就那麼靈,不會出一點差錯?

老甘眼睛睜得多大,哦喲喲,真是把你慣壞了,我一句都不能說你了?

小皮不吭聲了,尾巴一搖一擺的。

老甘捅了它一下,小皮你精神點,不能再打瞌睡了,你一打瞌睡我也忍不住想睡,懂了嗎?

小皮又搖了搖尾巴。

老甘和小皮就繼續看山。

看著看著,老甘覺得自己的心會突然慌慌地跳起來,壓也壓不住的那種心跳,也不是他的心髒出了問題,是他冷不丁地想起了一個女人。想起這個女人,他的心就變得柔軟起來,身體也柔軟起來,全身的每一根骨頭都柔軟起來。那是他老甘的女人。女人走了有五六年了,原先她也在這院子裏走來走去的,後來來了個進村開沙廠的男人,這個男人隔幾天開著車來一趟,吃住都在他家,廠子沒開成,卻把他的女人拐走了。他托人四處打問過,還出去找過,卻一點音信都沒有。他不相信他的女人會這麼一走了之,連個招呼都沒打就走了,怎麼能這樣呢?就算你不想跟我過了,總不能連孩子都不要了吧?他不信,不信她的心會比石頭都硬,會這麼招呼都沒一聲就一溜煙走了。他常常坐在這具碌碡上等,每一天都覺得女人有可能今天回來,冷不防出現在他麵前。他常常在心裏呼喚她,你回來吧,你回來我保證不打你罵你,就算你跟別人跑了我也不嫌棄你,你隻要跟我認個錯就行了,就說你是一時糊塗讓人騙了,我保證還會像從前一樣待你好。可是他等啊等的,等了好幾年一直沒把她盼回來,她就像一滴水從他的世界徹底蒸發了。

也許身後的村莊太寂靜了,也許被這寂靜包裹的心太安靜了,有時候,老甘會聽到他屁股下的碌碡發出吱扭吱扭的碾場聲。除了這具碌碡,場麵上還有幾具同樣的碌碡,這東西在村子裏太常見了,有的閑放在巷子裏,有的閑放在院門口,如今種地的人越來越少了,它們似乎也派不上用場了。可到底還是有種地的,種地又怎麼離得開碌碡呢?就算眼下隨便扔在某個地方,到了秋天,總會有人把它們拉到打穀場,再在兩端的軸上穿上繩索,套到驢或騾子的身上,這時候它們就會成為秋天的主角,在這潔淨的場麵上吱吱扭扭地叫個不停。或許,大場麵就是莊稼們的戲台,碌碡就是樂器,它的吱扭聲就是這個村莊的音樂,是村莊最好聽的歌了吧。

老甘的女人也會唱歌,唱那首很出名的歌,八月桂花,八月桂花遍呀麼遍地開。女人是南方的,細眉細眼,細皮嫩肉,細聲細氣的。老甘打心眼裏喜歡她,喜歡這個水靈靈的南方女人,喜歡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還有她白格靈靈的大腿,還有……這都不說了,反正他是把她喜歡得要命。有時他從外邊回來,會看到女人在唱歌,女人一唱身子就搖擺開來,好像她不是站在自家的院子裏,是坐在南方的船上,船在河裏一擺一擺的,河邊是一棵一棵的桂花樹,是一把一把撐開的大傘,綠的葉子,黃的花瓣,滿院的香氣。老甘也不敢驚動她,就立在一邊靜靜地看,他的手在打拍子,腳也跟著打拍子,醉了的樣子。隻是他不敢跟著唱,女人說他天生五音不全,真要唱出聲來,肯定能把院裏的雞呀狗呀嚇得飛到屋頂上去。

老甘又看了小皮一眼,摸了摸它的腦袋,別發呆了,問你個事。

小皮抬著眼看他。

老甘說,你說我老婆會給那家夥唱嗎?就是那首,八月桂花遍呀麼遍地開。

小皮愣愣地看著他。

老甘就醒過來了,對啦,你根本就沒聽過你家女主人唱歌,我把你抱回家時,她就走了。

小皮還是愣愣地看著他。

老甘就拍了拍小皮的腦袋,發你的呆吧,你啥都不懂。

老甘的手機也會唱歌,唱的什麼他也聽不太懂,隻聽得“愛呀愛”的,有人打過來它就“愛呀愛”地唱起來,但這東西很少響,有時竟十天半個月不吱一聲,起初他還以為出了問題,或是欠了費,試著一撥卻還能撥出去。或許是一向啞巴慣了,有時它突然冷不丁地響起來時,他會嚇一跳,老半天才明白衣袋裏還裝了個活物。電話多是鎮上的張秘書打來的,問他要個什麼數字,以前,這些數字是要填好後送過去的,後來可能是看他一瘸一拐地來一趟不容易,張秘書就說老甘你也甭跑了,就在電話裏報一下吧。有一陣子,他覺得這破村長當得沒一點意思,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就提出讓他們換個人。張秘書笑著說,換誰呢,換誰都是個光杆司令,還是你當吧。除了張秘書,就很少有人給他打了。明明知道帶了手機用處也不大,老甘卻還是天天把它帶在身上,說到底他還是個村長,說不準啥時候鎮上會有事找他。還有,他還是個當爹的,說不準二老啥時候會打來電話,讓他給那小驢小羊捎點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