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鬧喜(1 / 3)

今天是個好日子,我爹要給叔叔辦喜事了。叔叔在城裏做工,對象是我爹托人給他從艾家窪問下的,那個村跟我們甘家窪相鄰,也就四五裏地。昨天傍晚,我爹就把爺爺奶奶和我們兄弟兩個接回了村,他說這事你們不回來說不過去,甭說這是禮拜天不用請假,就是誤節課也得回來。我和哥哥高興壞了,早晨一爬起來便跑到爺爺的窯院裏,跟著掃院子,貼對聯,響鞭炮,忙進忙出的。

小皮也跟來了,它自然幫不上什麼忙,搖著尾巴瞎起哄。

這院子前幾天還鎖著,草長得都快掩住膝頭了,麻雀們在老柳樹的枝頭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別提有多冷清了。現在,這麼多人出來進去的,當然火色了。院牆是浮石壘的,還沒我哥小驢個頭高,站在院當中,一抬頭就能看到老火山腳下那一大片金黃的葵花。整個村莊灌滿了莊稼成熟的氣息,嗅著甜絲絲的,醉人著呢。我想假如村裏的學校不塌鍋,我們肯定不用到城裏的學校受那份洋罪,爺爺奶奶也不用跟著陪讀了。我媽早跟人跑了,隻剩我爹一個人守著這空巢,誰知道有多寂寞呢。

也許就因為這個,我爹特別想把叔叔的婚事辦得隆重些,熱鬧些,就多請了幾個親戚,甚至把喜倌老張頭也叫上了。啥叫喜倌?爺爺說就是專門主持婚禮的,早些年很時興這個。叔叔對這事好像不大樂意,說這幾年誰還請喜倌啊,他都老古董了,能編出啥新詞?我爹顯得很固執,他狠著聲說,雖說給你辦事多叫了幾個親戚,可到時能來一半就算燒高香了,這麼幾個人,要是再不請喜倌過來紅火一下,這婚事就辦得寡淡的沒一點意思了。爺爺比較讚成我爹的意見,叫就叫吧,放屁還添個風呢,況且人家也沒有多敗。又對我說,這回也讓你們長長見識,看看人家咋鬧喜。

半前晌,滿頭白發的老張頭就來了,我不由把目光投向爺爺的窯頂。我們甘家窪每個院落的窯頂上,幾乎都長著一種叫白草的草,每到秋天,風把白草吹得亂蓬蓬白花花的,整個村莊好像也一下長出了白發,老了。不過老張頭看上去還算精神,一進門他就忙活開了,一會兒喊這個搬桌子,一會兒叫那個拿椅子,又瘦又小的身影轉得像個陀螺。小皮一開始還衝著他叫幾聲,後來讓我爹的臭腳教訓了一通,就安分得隻會搖尾巴了。桌子是我爹從學校借回的,學校雖說塌了鍋,但我們用過的桌椅還鎖在教室,大門和教室的鑰匙也都由我爹保管著。說到這裏先交代一下,我爹是我們村的村長,但我知道他管不了幾個人,沒多少人在村裏了,所以說他是個光杆司令。桌子有些破舊,桌麵上到處是深深淺淺的劃痕,不過還算穩當。老張頭把一張剛寫好的大紅紙垂掛在桌子邊,又找了兩塊小石頭將紙的兩角壓住了,黑黑的毛筆字一二三四寫著典禮的程序。

叔叔不知什麼時候換了身筆挺的西服,他顯得昏頭漲腦的,想找點事又好像找不到,就那樣沒頭蒼蠅似的滿院子亂撞。我看到他滿臉的青春痘越發紅豔了,鼻子右側的一顆痘子擠破了,結了血痂。他撞到老張頭身邊時,人家便笑:二愣二愣,滿臉騷顆,娶了媳婦,就該壓火。叔叔摸摸脖頸,疙疙瘩瘩的臉上擠滿了笑。

親戚們到得差不多時,新媳婦也在鞭炮聲和小皮的吠叫聲中進了院子。

她一進新房,就把窗簾拉上了。

我覺得所有的新媳婦都這個樣子,進了門就會把自己關在裏麵梳洗打扮,不扭捏個半天是不會出來的。我給打發進去端了盆洗臉水,新媳婦還真“大氣”,才給了我一個五塊錢的紅包。還沒等我嚷嚷,就給轟出來了。新媳婦打扮是不準別人看的,她雖然在娘家洗過了,來了婆家還要洗,要洗出一個新嶄嶄的模樣來,新媳婦的“新”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可不管她怎麼扭捏,到了拜堂時間就得出來。

老張頭開始行動了,他把叔叔推到那張桌子前,自己則站到了椅子上,亮著嗓門喊:二愣成親,吉日良辰,東家托我,主持大婚,諸位親朋,歡不歡迎?院子裏看熱鬧的人肯定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先是一怔,接著臉上便有了笑,但也僅隻是傻傻地笑,並沒有人應答。老張頭顯得很失望,又喊:豔陽高照,喜氣臨門,我當主持,你是來賓,歡不歡迎,你們吭聲。眾人還隻是笑,對答不上來。我爹急了,瘸著腿擠進裏麵,接過了老張頭的話說:喜倌這行,就數老張,資格又老,口才又好,你當主持,沒人能比,趕緊上任,我們歡迎。老張頭嗓門立刻拔高了:村長表態,一句千金,說得不好,可要批評。眾人一陣叫好。

老張頭亮罷相,就又跳下椅子,挨著給眾人散了一排煙,自己也點了一支抽,煙霧掠過他的頭頂紗巾似的飄在陽光裏。我覺得這人真的很好玩,想逗逗他,就假裝沒看到似的從他麵前走過,狠狠撞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手裏的煙卷立刻掉在了地上。老張頭一彎腰撿起煙,手點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小孩,惹是生非,不幹好事,就會胡來。一聽他嘴裏冒出了串串話,我就憋不住地笑出聲來,還衝他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爺爺把我拉到身邊,板著臉說,你別搗亂,人家有正經事呢。

我看了爺爺一眼,說這個人說話就是失笑,難怪你們要請他。爺爺點了點頭,好馬出在腿上,好漢出在嘴上嘛,老張頭學問大著呢,從前我們甘家窪誰家辦喜事都離不了他。我不知道老張頭到底有多大學問,但我不能不承認他那張嘴確實厲害,一出口就是叮當響的四六句。我說,那我不考大學了,回來跟老張頭練嘴皮吧,長大了也當個喜倌。爺爺壓低聲音說,住嘴,早些年你這麼想還行,現在幹這行你想餓死啊,趁早死了這個心,好好念你的書吧。我搖了搖頭,早些年怎麼了,早些年喜倌也是喜倌。爺爺一撇嘴,這你就不知道了,早些年辦事全紅火了個喜倌,喜倌說幾句,人們也跟著湊幾句,場麵那就不一樣了。現在不行了,剛才你也看到了,除了你爹還會說幾句,年輕人都對答不上來了,一個個禿嘴笨舌的,多窩囊多憋屈啊。再過幾年,等老張頭去了那邊,咱村怕是沒人會說串串話了。

這時,老張頭又喊了起來:新娘新娘,快點出門,典禮馬上,就要進行,親朋好友,都把你等,扭扭捏捏,到啥時辰?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新房的窗簾還沒拉開,也不知新媳婦在磨蹭啥。

老張頭衝我們說:你們幾個,真是死相,催催新娘,問她要糖。

老張頭說的“你們幾個”包括我哥小驢,王鐵成家的麥子,月桂家的清華,麥子和清華在黃家窪跑校,他倆不是來吃喜的,是禮拜天在家裏憋不住跑過來看熱鬧的。我們幾個就麻雀似的飛上窗台,鼻子擠著窗玻璃,學著老張頭的樣子嘰喳起來:新娘新娘,快些出門,典禮馬上,就要進行,好友親朋,都把你等,扭扭捏捏,到啥時辰?新媳婦肯定聽到我們說什麼了,可就是不見她出來。老張頭又一抬胳膊,讓叔叔看他手腕上的表:老張沒麵,說話沒風,吆喝半天,新娘不動,你是新郎,看看咋整?眾人就把叔叔推向堂屋,又聽得老張頭說,你們也不跟著說兩句?眾人都往後退,有人撓著頭皮嘿嘿笑,老實巴交地承認,我們嘴笨,說不來。

老張頭又開了腔:二愣二愣,趕緊去叫,新娘不出,等著你抱。

人們又一陣笑。

然而新房的窗簾還是沒有拉開,新媳婦還在裏麵扭捏。沒辦法,全世界所有的新媳婦可能都這樣,不扭捏那就不叫新媳婦了。去年甘小虎娶媳婦,那個女的長得狼見了也得給嚇跑,可不也是千呼萬喚才出來的嗎?叔叔的新媳婦那麼好看,還能不多扭捏上一會兒?肯定得多叫上十回八回才肯出來的。再看老張頭,好像平靜的水麵投進了一塊石頭,突然激動起來:新娘不應,咱也不敬,小後生們,快快行動,衝進裏麵,給個教訓,一把椅子,抬出窯洞。院子裏隻有幾個小後生,因為人少,鬧不起來的樣子,但還是聽了號令往裏衝。

我聽得爺爺跟身邊的老葵嘀咕說,你說這是咋弄的?這些年村裏的條件按說也不賴啊,井打上了,渠也修成了,水泥路都通到了家門口,咋年輕人反倒留不住了,一窩蜂地往城裏跑?老葵點點頭,是啊,真是越活越不明白了,早些年鬧喜的可都是些小後生們啊。我看了老葵一眼,這不禿子頭上的蟲子明擺著嘛,人家都出去掙錢了,哪顧得上回來鬧喜呢。爺爺瞪了我一眼,我和你葵爺說個話,有你插嘴的份?老葵說,小羊說的也對,是這麼個理。我就覺得老葵好,咋他那啞巴侄子沒來呢?

說話間,屋門口一陣笑,兩個後生撐著把椅子搖搖晃晃把新媳婦抬出來了。新媳婦頭戴大紅花,身穿大紅襖,臉蛋撲了粉,嘴唇抹了脂,香噴噴,紅彤彤,像村邊老火山腳下的紅高粱。細看,她的臉那麼白,胸那麼挺,一笑,露出齊齊的牙,真是個好看的女人。她一出門,就把我們的眼睛映亮了,把爺爺的破窯院映亮了。她就像我們頭頂上燃燒的太陽,燦爛奪目,無比動人。我又看了我爹一眼,他的眼睛也給映亮了,可他好像隻看了新媳婦一眼,就把頭扭到一邊去了。我不知他心裏想啥,是不是看到叔叔娶了新媳婦,他也眼紅了,也想給我娶個後媽?或者,他想起了我那跟人跑了的媽?

老張頭又喊:新娘出門,紅布罩身,蓋住頭頂,蒙住眼睛,小家夥們,抓緊行動,快摸喜糖,刹她威風。

就有人在新媳婦的頭上苫了塊紅布,紅布很大,幾乎把她的腰背和屁股也罩住了。摸糖是我們甘家窪一帶的風俗,是小孩子的專利。我當然等著這一刻啦,我們幾個都撲過去,有的把手伸進了新媳婦的上衣,有的把手探進了她的褲兜,她伸出手攔擋著,又怕從椅子上掉下來,就不敢亂動,這樣,我們越發得寸進尺了。我摸出了一把巧克力,又把手伸進了她的褲兜,聽得她告饒說,快別摸了,我身上真的沒糖了。我鑽進那塊紅布下,嘻嘻一笑:你是新娘,咋能沒糖,真要沒了,回去再裝。新媳婦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你是大哥家的小羊吧,你跟著起啥哄,我是你嬸子,一邊玩去。她怎麼知道我叫小羊?肯定是叔叔告訴她的。叔叔這麼快就把家裏的事告訴了新媳婦,可見他也是個沒出息的貨。我的手越發不老實了,在她褲兜裏摸來摸去,可裏麵空空的什麼也摸不到,隻有一種綿軟的溫熱彌漫在指尖,我知道我的手探到她的大腿了。新媳婦肯定覺察到了什麼,伸出手輕輕打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