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活兒(1 / 3)

天上有一彎女人的眉毛。

老甘抬頭看了看,覺得自己就坐在那彎眉毛下。

小皮也抬頭看了看,它知道那其實不是眉毛,是月宮,是天上一個冷冷清清的宮殿。村子裏有個叫嫦娥的女人跟男人拌了嘴,覺得這窮日子過得也沒甚意思,就跟她養的雞借了雙翅膀飛到了上麵。小皮知道那是女人們避難的場所,或許,老甘的女人也是逃到那裏去了。它恨不能也跟雞們借一雙翅膀,飛到上邊把女主人找回來,給老甘做個飯洗個衣服什麼的。老甘有多苦啊,老甘的苦隻有它小皮知道,要是找到了女主人,它一定要狠狠數落她一頓,告訴她做人不能這樣,不能誰有錢就跟誰吧?就算老甘窩囊,你不管不顧也罷,可你總不能連自己的孩娃也不要了吧?

這些話老甘自然聽到了,目光忽就落到它身上,老半天說,鹹吃蘿卜淡操心,我的事用你管嗎?

小皮覺得心裏很委屈,汪地叫了一聲,不讓管就不管,睡他娘的耳朵吧。

頭一歪就睡著了。

整個甘家窪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到某個窯院傳出的呼嚕聲。窯洞,窯洞裏的人,蜂窩狀的火山岩砌就的院牆,院子裏或院牆外的杏樹、桃樹、李子樹、榆樹、老頭楊、旱柳,村野的棘棘草、驢紮嘴、狗尾草、蒲公英,坡上坡下的葵花、玉米、高粱、穀子、山藥蛋、蓧麥、蘿卜,場麵上的碌碡,碾房裏的碾盤、碾子、碾杆,落滿塵灰的掃帚,工具房裏的砘軲轆、耩子、月牙鐮,生鏽的鐵犁、木耙等等,所有屬於村莊的一切,所有活著的,死去的,或無所謂死活的物種都沉入了睡鄉。

老甘沒一點睡意,也不敢去睡,他還有件重要的事得去做。

老甘坐在一個小馬紮上,膝頭搭著根大辮子,這是他的女人留下的。女人剛嫁給她時,兩根大辮子黑亮亮的,走起路來,辮梢上係著的兩隻蝴蝶就在圓鼓鼓的屁股蛋上上下翻飛,讓人看了心裏癢癢的。女人的辮子在村子裏是數一數二的,頭發又多又黑,讓他喜歡得不得了,幾乎是看成了命根子。後來,女人給他生了孩子,嫌留著辮子做活兒不方便,就哢嚓一下把它們剪了。老甘摸著那根辮子,聽著腿邊的小皮發出輕微的鼾聲。這小東西還真行啊,眼皮好像安了個開關,叭地一按就睡著了。夢中的小皮顯得很知足,很放心,一副天塌下來有別人頂著的樣子。老甘想,這小東西沒準正做著美夢呢,或許已跟它中意的某個女狗進了洞房。這村莊有多安靜啊,什麼夢不能做,什麼狐呀怪呀進不了夢中?

老甘哼哼著說,睡吧睡吧,有能耐你就睡他個千年萬年。

記得爹還沒進城那陣子,常常跟他嘮叨起村裏一些稀奇古怪的舊事。比如,一些老人半夜出去起解時,常常會走進院當中某棵樹的夢中,跟某個拄著拐杖的白胡子樹精相遇,相互也沒個客套話,拉著手找個地方就坐下來閑聊,或者畫個楚河漢界什麼的過過棋癮。比如,一些半大小子回來晚了,會撞進院牆根下花們的夢裏,被那些風情萬種的花精們勾搭了,跑出村,跑到野外,在起起伏伏的山溝裏風流上一夜,天快亮時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比如,村子裏會看風水的甘二,夜裏竟然走進了狼窩山的夢裏,看到了傳說中的銀狐,銀狐嘴裏吐出一顆渾圓的火球,從東坡滾到西坡,又從西坡滾到東坡。甘二一個沒躲開就被火球擊中了,衣服胡子都燒著了,疼得齜牙咧嘴地在地上打滾,醒來後發現自己竟赤條條躺在半山腰,一群羊正瞪著眼睛看他呢。再比如,老甘他爹當村長那會兒,竟糊裏糊塗地走進了大隊門前那尊偉人雕像的夢裏,主席拉著他的手,問他工作忙不忙,村子裏的革命工作搞得如何等等。老甘他爹沒想到主席竟隨和得像個老鄰居,他萬分激動地彙報完村子裏的工作,然後陪著老人家下棋,沒走幾步竟然就讓自己贏了,嚇得他一下從夢裏彈起來,原來他靠著塑像的底座睡了大半夜。

小皮睜開眼看了他一下,頭一歪又睡著了。

老甘嗬嗬一笑,真好的覺頭啊,你要是誤了跟我做夜活兒,看我不敲斷你的狗腿。

小皮根本就不理他,鼾聲潺潺緩緩地流淌著,在院子裏蜿蜒成了一條小溪。

老甘也沒在意,摸著那根大辮子想心事。

說實話,他很羨慕爹說的那些人,他們竟然會走進樹精、花精、石頭精的夢中,多美的差事呀。他哪有那麼好的運氣呢,甭說是走進精怪們的夢中了,就是他自己的夢也好像堵死了門窗,進不去了。他忘了自己從前做過幾個有點意思的夢沒有,想想好像沒有,即便是清湯寡水的夢,近來好像也不大做了。有時他真想美美地做個夢,睡覺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自己,今兒一定要早點睡,好好做個夢,一個挨著一個地做,但不管怎樣盼望,卻總是頭一挨枕頭就豬一樣地睡熟了,睡得昏天黑地的,就是有人進來把他背走也不知曉。可能也零零碎碎做過一些夢,但一覺醒來就什麼也記不起了。有一段時間他倒是夜夜做夢,中午躺下迷糊一會兒也會撞到夢裏去,可這些夢卻很糟糕,沒一點神奇之處,活脫脫就是這不死不活的窮日子的翻版,不是開沙場的老板拐走了他的女人,就是馬寡婦搬進城陪孩子念書去了,要不就是爹的腰疼病犯了,孩子又該買換季衣服了,拉拉雜雜的,要多沒勁有多沒勁。

小皮的嘴角淌出一道長長的涎水,地皮都給弄濕了一大片。

老甘心裏就罵,德性,瞧你這副睡相。

小皮才不管他罵不罵呢,嘿嘿,反正我是睡著了,有能耐你把房頂罵下一塊,把磚地罵開一道縫讓我瞧瞧。小皮沒出聲,老甘卻聽到了它的嘲笑,眼睛就一瞪,你個小灰鬼,甭以為你不出聲我就不知道你想啥了,你以為我罵不下一塊房頂,罵不開一道地縫嗎?你以為罵下房頂有我給你撐著是吧?我就不給你撐著,我就要躲到一邊看你挨砸,砸得你汪汪叫。我就要罵開一道地縫讓你陷進去,再也別想爬上來。

老甘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亂濺,一濺一濺,就把小皮濺醒了。小皮伸了個懶腰,你不睡覺瞎折騰啥呢,都把我吵醒了。老甘嘿嘿一笑,你也該知足了,不知道我們還得出去幹夜活兒嗎?小皮就衝著老甘叫,我的天哪,你不能這麼欺負狗吧?我誤過你的事嗎,啊?要是沒我陪著,你還不是個光杆司令?

老甘覺得小皮也太不給他留麵子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倒好,盡撿我生肉挖啊。

小皮知道老甘這回是真的生氣了,本來它還有一點睡意,現在睡意全跑了,大步流星跑到北京去了。小皮不知道北京啥樣子,老甘肯定也不知道,但它知道老甘做夢都想住到那裏去,一說起那個城市,老甘兩隻眼睛就亮成了燈泡,一張霜打了的茄子臉也會亮堂起來。老甘常常說,小皮你下輩子要轉世就轉到北京去,當一條北京狗,那可是天堂啊。小皮不以為然,北京有啥好的,你沒聽咱村的天霞和小雪說嗎,北京也就是樓高人多,走個路也不容易,一堵車就是老半天。哪抵得上我們甘家窪,想跑哪兒就跑哪兒,想在哪裏撒尿就在哪裏撒,多自在啊。老甘眼睛睜得老大,這就是你沒見過世麵,不懂得個好賴了。你不去就甭去,反正我來世要轉個北京人。小皮愣愣地,你不是說要守著這個村子嗎?咋能說了不算?老甘又笑了,小家夥你要耳朵出氣?我說的不是這輩子,我說的是來世,是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