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石(1 / 3)

村邊那些老火山,月桂沒數過也懶得去數,但她敢肯定至少有十來座吧。自打跟著天成回了甘家窪,一出家門,甚至門都不用出,在院子裏就能看到擠在窗外的山們,都是熟眉熟眼的,不覺著有什麼稀罕的了。這兩年天成又跑到城裏做工去了,清華和北大兩個孩娃也都在外麵上學,家裏就冷清得厲害,有時悶得慌了,她會到村頭那塊老磨盤上坐一會兒,邊納鞋墊,邊望著這些山發呆。

這會兒,月桂又坐到了那塊老磨盤上,她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些山,覺得它們其實也是一個村落,一個家族。這家的成員,不管老小,不分男女,相互間也會拉拉家常,說個話,隻是她看不到也聽不到。她把目光投向它們,說不準它們也在看她。月桂知道自己長得惹眼,以前,村子裏還算紅火時,她一出了院子,男人們的目光就會探過來,沒個深淺地看。那麼這些老火山呢?這些老火山也會不知深淺地看她嗎?想到這,月桂就覺著身上好像爬上些個毛毛蟲,把她撩撥得癢癢的,既不安,又有些期待。她捋捋給風弄亂的頭發,心說才不怕你們這些老家夥呢,想看就看吧,又看不下一疙瘩肉。

老磨盤那邊,離著幾十步遠、正對著狼窩山的大場麵上,坐著兩個活物,那是村長老甘和他的小皮。月桂搖了搖頭,目光越過他們投向北邊的狼窩山,看到了山的陽麵,它奇崛好看的一麵,山的背後她就看不到了,但她知道那是個圓形的凹槽,槽邊伸出一條被洪水衝刷得很深的溝穀。她忽就想起了天成,這家夥看著沉悶,木訥訥的,偶爾說句話倒是有趣。比如這些老火山,不管啥模樣,山體背後大多有個或深或淺的缺口,這狼窩山的缺口更有點特別了。天成說這凹槽很像女人的隱秘部位,這山呢,也渾身透出女人氣。月桂就罵他壞,就笑,笑得肚皮三天都疼。

那溝穀一直往北延伸,伸到三五裏的地方,與一個更大的溝穀彙合了。這溝穀四麵土崖峭拔,中間汪著一池湖水,至少有十幾米深,湖裏有一躥一躥的魚,個頭頂大的有十幾斤重呢。到了夏天,一些人會從老遠的城裏趕過來,脫得隻剩一片遮羞的樹葉,一個猛子就紮下去了。

近些日子,月桂不知為啥總想起這座水庫,想起給沉了塘的青蓮。

很多年前,天成的爺爺,一個叫甘有錢的喜歡做點小本生意的男人,常常走南闖北,一年在家待不了幾天。他的女人,一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叫青蓮的女人,沒耐得住寂寞,跟個挑貨郎——擔進村賣布的小販好上了。這事很快就傳了開來,惱火的族長決定懲罰這對狗男女。待小販再進了村和青蓮幽會時,給當場捉了,吊到房梁上打了個半死,臨末轟出了村子。青蓮則在那個月黑風高之夜,給族人拖到水庫邊,身上綁了塊石頭沉進了水塘。結果她沒死,撲騰著上了岸,逃了。綁在她身上的是一塊浮石,就是它救了青蓮的命。奔逃途中,青蓮無意中闖進了落鷹山匪窟,被大頭領看上做了壓寨夫人。沒幾日,那大頭領便帶人偷襲甘家窪,將甘姓一族人統統綁了,眼看著刀都擱到脖子上了,青蓮匆匆趕來,求他不要大開殺戒,大頭領隻得撤兵。走時,將那塊救了青蓮一命的浮石帶到了山上,豎在顯眼處,拜為浮石爺。

這兩年,狼窩山後邊的水庫搞開發,為了吸引人,竟也照貓畫虎在湖邊豎了塊浮石,上麵題了三個鬥大的字:浮石爺。

月桂身邊有好多這樣的浮石,山上是,坡上滾的也是。這浮石,大小不一,火柴頭大的,拳頭大的,臉盆大的,飯桌大的,還有那種板凳一般的長條浮石,據說,青蓮抓住的就是這種浮石。這浮石,長在山的身上,抱成一團,看不出個輕重,挖出來,破開,丟進水裏,就會慢慢慢慢浮上來。

月桂不止一次想象過青蓮給扔進水庫的情形,她的驚恐萬狀,她在水中的掙紮,而那塊浮石就成了她救命的稻草。

她想,換了我,也會把那浮石拜為爺的。

村子裏的菊花老太活著時,常念叨起青蓮,說那女子長得如何如何的好看,最誇張的一句是,青蓮走在村街上,就連腳下的螞蟻也會多看她幾眼。老太還說她生得跟青蓮有點相似。月桂就紅了臉,說你瞎嚼,取笑我呢。老太說,你真有點狐媚樣兒呢,你看看你家天成,瘦得跟個麻稈棍似的,一陣風就能吹倒,知道嗎女子,那都是讓你掏騰的。說完便一陣大笑。給她這一笑,月桂心裏有些發慌,說實話,天成還真的好那一口。老太不管她臉紅還是臉白,接著說,青蓮奶子大,你也一樣,知道嗎,奶子大的女人騷,守不住自己呢,你可得當心。月桂聽不下去了,躲不及似的逃,好像她就是青蓮,不逃,就會給菊花老太抓了沉塘。

常常的,這麼想著,青蓮的影子就會擠進她的腦子,身體。隻要她手裏沒活,隻要她一消停下來,那狐媚的女人就會跳出來跟她說話,躲都躲不開。其實,她也想跟青蓮說說話。她總是怯怯地問,青蓮,好好的,你為啥要偷男人呢?青蓮好像很反感她這麼說,總是說,啥叫偷?我偷誰了?想象中的青蓮好看而柔弱,話卻說得硬氣。她針鋒相對,你說偷誰?就是那個挑貨郎擔進村的人呀。青蓮咯咯一笑,他本來就是我的嘛,不屬於自己的才叫偷,懂嗎?虧你還念過幾天書、在北京開過電梯呢,怎麼這麼說話?她爭辯,不,那個甘有錢才是你男人呀。青蓮杏眼圓睜,一年見不了幾麵,他能算我男人嗎?再說他把錢看得比自己的女人都重,他心裏根本就沒我。她說,這不好嗎?男人就該去掙錢養家。青蓮依然是振振有詞,我沒說他不該去掙錢,可是他心裏不該隻有錢呀。月桂覺得這話石頭般沉重,棱子樣尖銳,把她給刺疼了。

你,你有中意的人嗎?這會兒,青蓮又對著她的耳根嘀咕了。

你胡說什麼呢?天成就很好呀。月桂慌了。

你就別騙我了,你有。

我沒,我沒有。她一個勁地搖頭。

你敢說你沒有?你們不是偷偷會過嗎?

你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就不知道?別忘了我是個鬼魂,每天都在這個地方晃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