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日葵(1 / 3)

天霞把奶頭從小樹葉嘴裏抽出來,慢慢係著襯衫的扣子,脹鼓鼓的乳房似乎比男人頭頂上的燈都炫目。男人這幾天成了台機器,隻曉得坐在堆滿布料的工作台前做活做活不停地做活,人本來就不很舒展,這下更顯老相,有點像他們甘家窪老火山坡梁上的老頭楊了。那張臉呢,因為少了風吹日曬,村裏人慣有的黑是沒有了,卻白得寡淡,看上去像新刮了膩的牆。天霞心一沉,捅了一下男人的後背,柔聲說,上去曬曬吧,都幾天沒挪窩了。

男人茫然地回過頭來,好像沒聽懂她在說什麼,半天才開了腔,你去吧,抱上小樹葉,我還得趕活兒。

天霞搖搖頭,小樹葉,你就知道個小樹葉。

男人笑笑,又拿起剪子哢嚓哢嚓剪開了。天霞不肯走,往他身邊移了移,固執地,幾乎是要擠進他眼窩裏了,挑釁似的說,真偏心眼,你從來就沒說過讓我出去曬曬,就知道你家小樹葉。她是你親骨肉,我算什麼?就是個給你做飯洗衣的吧?男人怔了一怔,漸漸地,臉上的笑一波一波蕩漾開來,你也是啊,小樹葉是我小女兒,你是我大女兒,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心坎坎。天霞伸手打了他一下,你還有精力油嘴滑舌?走吧,上去曬曬。

男人搖搖頭,我哪顧得上,你快去吧,多站上一會兒。

天霞不滿地說,嫌我煩了吧,嫌我站這兒妨礙你了吧,走就走。

男人說,哪有啊,想看你盡管看。

天霞瞪了男人一眼,別以為自己有多好看,我才不想看你呢。就抱起小樹葉,在臉蛋上誇張地叭唧叭唧親了親,又舉到頭頂在屁股蛋上親了親,這才朝外麵走去。過道裏黑糊糊的,天霞咳了一聲燈就亮了,燈雖然亮著,她還是覺得自己像隻地老鼠。走了幾步,她碰到了另外兩隻地老鼠,是住在隔壁的一對男女,男的大塊頭,東北漢子,三句話不對就動手,揪著女的的頭發往牆上撞,房子隔音不好,她在這邊能聽到咚咚咚的撞擊聲。廝打過了,過不了一會兒又會親熱起來,弄出一些曖昧的聲響。往日,這一對人總是回來得很晚,也不知今天怎麼就早早回來了。又走了十幾步,她遇到了住在斜對門的那個身材高挑的女的,每天這時都會背著一件歪把子樂器回來,進了屋便悄沒聲息的,安靜得像一片樹葉。至於別的老鼠出去幹什麼,回來又幹什麼,她就不甚清楚了。可她知道,這些地老鼠多數不像她男人一天到晚守在地下室,他們白天去有陽光的地方做活,到了晚上才鑽進來。

想想,他們搬進這裏也有幾年了,男人學的是裁縫,最初還能攬一些活兒,做成件衣服的不能說多也不能說少,反正是夠他忙乎的了,後來業務就稀稀落落的,尋上門的多是些修修改改的零碎活兒。顧客也多是附近的居民,知道她家男人手藝好,脾性也好,衣服有問題就拿了過來。隔壁最初住著一對河南夫妻,替人看管自行車,後來存車子的越來越少,就卷了鋪蓋走了。她和男人商量了一番,把這營生也攬了過來,還是沒人來存車,就也不做了。

爬上一層,再爬上一層,天霞和孩子就升到了地麵。

陽光劈頭蓋臉打在她娘倆兒身上,天霞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她懷裏的小樹葉也眯起了眼睛。多好,多好的陽光啊,天霞心裏感歎著,全身的細胞似乎都張開了嘴,像要把這滿世界的陽光都吸進肺腑裏,灌進身體的旮旮旯旯。馬路上的車多得數不過來,刷的一批過去了,又刷的一批過去了,永遠沒有過完的時候。天霞盯著馬路,她懷裏的孩子也盯著馬路,兩腿踢騰著,她知道孩子想下來,就把她放下了。孩子需要多走走,這樣麵條似的柔軟,將來又怎麼上學呢?

小樹葉就生在這地下室,生下來好多天沒見過太陽,她不敢抱出來,怕受了風。一直到孩子十個月頭上,天氣轉暖了,她才敢抱到外麵來了。也許是少曬了太陽,缺鈣,孩子走得就遲,都一歲幾個月了,走起來仍踉踉蹌蹌的。說話也遲,隻會說幾個簡單的字,比如,要,不要,吃,不吃,冷,不冷,抱,不抱。她也去診所給孩子開過一些鈣片,吃了後效果並不怎麼好。醫生笑笑說,你多帶孩子曬曬太陽,這是最好的藥方。天霞本來要斷了孩子的奶,想想終於沒忍,反正她也沒工作,想吃就吃吧。

剛把孩子放下,小家夥就張開兩隻手臂朝馬路那邊跑去。天霞心裏不由一驚,趕緊追上去把她抱在了懷裏,箍得緊緊的,任她怎麼踢騰也不肯鬆手。鬧騰了半天,孩子乖了點,目光移向她們身後不遠處的飯店門口,那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新添了兩個又高又大的花瓶,特別惹眼。天霞就想,這飯店就是肥,門口都擺這麼高這麼大的花瓶,裏麵又擺了多少好東西呢。這她就不知道了,她從沒進裏麵吃過飯,有時男人也逗她,要不我們進去吃一頓?天霞就搖頭,你有多少錢啊,吃上一頓不過了?她知道那不是他們去的地方,他們最多去馬路對麵的小餐館吃頓飯,就是小餐館也不敢常去。他們的腰包很瘦,這城市,這個叫北京的城市卻很肥,路上跑的都是明晃晃的小車,跑得不是很暢快,隔不了多久就吱地停下來,有時停不了多大一會兒,有時又一堵就是老半天。

天霞再把目光轉向飯店那邊時,台階上已坐了一排溜年輕人,都是這飯店的服務員,有說有笑的,有幾個把手機捂在耳朵上,不停地說話,也不知在跟家裏人還是朋友說。天霞站在這邊,常常看到這一道風景。那些年輕人自然也會看到她們,有幾個姑娘有時會走過來,抱抱小樹葉,學著她的樣子親親小樹葉的臉。天霞怕她們把孩子捏弄疼了,就教她們怎麼抱,這樣啊,對對,托住屁股蛋,攬住腰,對對就這樣啊。幾個姑娘就學著她的樣子抱,還給孩子當姨,小樹葉,叫姨啊,小樹葉,叫我姨啊。她們睡的也是地下室,每天這個時候就會坐在台階上曬太陽,像一排燦爛的向日葵。天霞知道,再過一會兒,他們就會回到飯店裏麵,各就各位,有的下廚,有的端著盤子在廚房和餐廳間來回跑,有的像蓄足了陽光的向日葵立在過道上。

這風景是很讓天霞開心的。

這麼看著,天霞一回頭,看到身旁多了個人,是一個村出來的小雪。天霞假裝很生氣地說,小雪你怎麼這樣啊,過來也不吱一聲,嚇了我一大跳呢。小雪沒吭聲,臉色有些陰沉,像是有什麼心事。天霞心裏一咯噔,她這是怎麼了?這時,小樹葉探出兩隻小手,姨、姨地叫。小雪好像沒看到,臉上依然沒一點亮色。孩子受了冷落,兩條小腿踢騰起來,兩隻手固執地探向她。天霞就笑了,小雪,小樹葉想讓你抱呢。小雪勉強笑了笑,把小樹葉抱了過去,雖是看不出多少親熱,孩子還是咯咯咯地笑了。孩子吃得好看,臉胖嘟嘟的,下頜重了呢,手也胖嘟嘟的,手彎像帶了兩個肉鐲子,腿也是胖嘟嘟的,腳彎也好像帶了兩個肉鐲子,誰見了都喜歡。

天霞覺出了什麼,問,你沒事吧小雪?

小雪搖搖頭。

天霞說,不對,你肯定有心事。

小雪眼裏忽然有了淚。

小雪幾年前就到北京打工了,學理發,因為原先有些基礎,加上心靈手巧,沒一年就出了徒。師傅也就是她現在的老板,便讓她帶了兩個徒弟負責了一個分店,離這條街也不遠,最多幾裏吧。有次天霞去剪發,轉來轉去就轉到了小雪的理發店,兩個人誰都沒料到能在北京碰上,那叫個親熱呢。小雪和她的徒弟也住在地下室,隻是房錢由老板出。

天霞更急了,有事你就跟姐說呀。

小雪說,我爹讓我回去,說是給我說了個對象,讓回去看看。

天霞就笑了,我當你遇上了啥事,你也該找對象了。

小雪搖搖頭,才不找呢,我還不想回去。可是我爹每天打好幾個電話呢,打得我都煩死了。

天霞又要說什麼,聽得小雪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就把小樹葉抱過來,讓她接。小雪哦哦地應承著,掛了電話說,真不好意思啊天霞姐,我們老板馬上要過來,我得趕回店裏去。

天霞說,有事你先去忙,晚上過來吧,我們請你吃個飯。

小雪衝她笑笑,天霞姐,能過來我就過來。

天霞說,一定過來啊,姐等著你。

小雪點點頭,朝馬路對麵匆匆走去。

天霞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中。再回過頭時,飯店門前那一排溜曬太陽的“向日葵”也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