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普通話(1 / 3)

下午,那個小郭就來了。

車撲哧一下在我家院門前刹住,給深秋的太陽照得明晃晃的,我看到爹的眼睛一下給映亮了。我也叫不出那叫什麼車,反正看上去挺養眼,挺洋氣的。車門一開,從裏麵鑽出一個年輕人,短發,圓臉,黑夾克,墨綠色長褲,細細高高的,這大概就是那個小郭了。爹朝我努了努嘴,意思是你也看到了,這小夥子還算精神吧,況且人家有錢有樓房還有車,配得上你呢。跟著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富富態態的女人,可能就是介紹人了,她管我爹叫表哥。爹好像也樂意她這麼叫,她表哥表哥一叫,爹臉上密密麻麻的皺紋就開成了菊花。也不知道爹什麼時候攤下這麼個表妹。小郭跟她好像沾點親,管她叫姨。

爹快步迎上去,賠著笑把他們引進屋,讓坐,說話。我不能沒個表示,泡茶,倒水,看著那個女人說,姨,你喝水,又看了那個小郭一眼,你也喝。小郭捧起茶杯,也不喝,目光裏掠過一絲驚訝,雖是微小的表情,卻沒逃過我的眼睛,他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呢?是我的穿著出了差錯,還是說話有問題。我低頭認真審視自己,卡其色的風衣沒一點皺折,腰帶挽出的蝴蝶結也有模有樣的,並沒什麼差錯呀。那,是我說話有問題?能有什麼問題呢,這人,少見多怪!介紹人跟我爹我媽說話時,他又出了聲,聽說你昨天回來的?他有點羞怯,看得出又想多說幾句。

上午回的。我衝他一笑。

請了幾天假?小郭又問。

我說,兩天。

才兩天?他一臉驚訝。

我點點頭,店裏人手少,這段時間又忙,老板讓我明天就回去。

這樣,原來這樣啊。小郭勉強笑了笑。

我又要說什麼,看見爹瞪了我一眼,背操著手倔倔地出了屋,沒一會兒,站在外麵窗戶前的他衝我招了招手,可能是叫我也出去吧。等我出了院子,爹立刻就放下臉來,捏著嗓子訓斥道,你真沒一點記性了?就不能不說北京話?(爹一直把普通話稱作北京話,我跟他解釋說這是兩碼事,北京話不一定就是普通話。他說咋就成了兩碼事,北京人說的就是普通話,普通話就是北京人說的嘛。我怎麼也跟他解釋不清。)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我這才曉得自己不提防又說了普通話,害得我爹丟了人。爹越說話越多,你這麼南腔北調的,讓人家小郭聽了咋看你?又咋看我,啊?我現在雖說種了地,可從前也是個鐵匠,多少有點身份。你給我記好了,你這會兒不是在北京,是在甘家窪,來了你就得說咱們甘家窪的話。我不知道我爹究竟怎麼了,回了村就不能說普通話嗎?我實在憋不住了,我說我就要這麼說,你不愛聽就甭聽。爹嘴顫顫地說,你是成心氣我吧?你要想讓我高興,就甭給我拿腔作調的。我回過頭看了看,屋裏的人都在盯著我們看,就忍了氣。

不讓說北京話就不說了,這總行了吧?我說。

爹揮了揮手,你可得長記性啊,進去吧。

我進了屋,衝著介紹人笑了笑,介紹人也衝我笑了笑。我看到爹也跟著進了屋,他就像個便衣警察。我故意沒去看那個小郭,心裏說,才不想看你呢。你想聽我說普通話就聽,不想聽甭聽,甭那麼少見多怪的。本姑娘本來就沒有回來看你的意思,要不是我爹三天兩頭打電話,攪得我不能工作,你根本就看不到本姑娘呢。別以為你有車有樓房有錢,我就巴不得想回來看你,才不稀罕你呢。

你普通話講得真好。小郭忽又出了聲。

他為什麼要這樣說?他這麼說好像是聽到了我內心的喧囂,好像在表白,在為自己辯解,在糾正我對他的看法。可是我琢磨不準他究竟什麼意思。

真的嗎?我普通話說得真的很好嗎?我反問他。

這回我說的是我們甘家窪的土話,軟綿綿的,沒一點氣勢。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一下矮了幾分,麵前的小郭則變得高大起來,就像他開來的車一樣周身閃亮。假如我嫁了他,也許一輩子都得這麼仰著脖子看他。我媽就是這麼看我爹的。其實爹也就是個多年不打鐵的鐵匠,他的鐵匠鋪早關了門,他從他師傅那裏學來的一點手藝可能也早還回去了,但就他這麼一個人(我這語氣好像有點小瞧我爹,其實包括我爹在內的好多男人都這個德性,好像他們什麼都比女人強),喝醉了酒,竟然指著我媽的鼻子說,你這婆娘,除了生娃還會啥?生娃你也生不了個男娃,一連給我生了兩個不帶把的,你說你還有啥用?他這一說,我媽就低著頭抹眼淚,好像生下我和妹妹小鳳都是她的罪過。有時我真想對我媽說,你不要光抹眼淚,我爹數落你,你也數落他呀。可我沒有,我媽好像早就習慣了我爹的嗬斥,我說了也沒用。

小郭笑笑,沒錯,你普通話講得就是好,有味道。要不是在你家,我真不敢相信你是甘家窪的。

我說,看樣子你很喜歡聽普通話啦?

小郭好像沒覺出我言語裏的刺,還是笑嘻嘻地說,對普通話講得好的人,我總是很羨慕,說不出的親近。不瞞你說,初中畢業那年,我很想考播音員,可我爸不讓,說賣嘴皮子能有個啥出息,硬是沒讓我考。

播音員?這回我不能不認真了,或者說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了。他還做過這樣的夢?

小郭又說,可能你不相信,有幾年我一做夢就是坐在播音室裏,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可說著說著又換成了土話,常常從夢裏急醒,說不出的沮喪。

我憋不住笑了,這人,這人還真有趣。我就想起了初到北京那些日子,常常把自己關在地下室,跟著隨身帶的小收音機學說普通話。無論怎麼練,就是說不好,一說話舌頭就打絆,比如,我們美發店附近有座紅領巾橋,“紅領巾”這三個字前鼻音攪和著後鼻音,哪個字該輕哪個字該重,我一點把握都沒有,說起話來舌頭好像就不是我的了,一點都不聽使喚。不知別人聽了難受不,反正我自己痛苦得要死。現在,我基本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了,咬字準,音色也還算不錯。

我說,不當播音員,你不也挺好的嗎?

我知道他家挺有錢。我爹不知對我說了多少遍他的情況,說得我耳朵都快起繭了,能背下了。爹說,小郭他爸是跑煤的,養了幾掛大車,一趟下來少說也能掙個兩三千,隔幾天跑一趟,一個月下來至少有幾萬塊的進項。爹說,找下這麼個主兒,你就算掉進福窩了,以後就跟著吃香喝辣吧。爹說,別看你眼下在北京,可混上幾年還不得回來?北京好是好,可那是人家的好,跟你沒甚關係。你不能老是做夢,甭這會兒了,還想些不著邊際的事,等你想找對象時,人家早抱上孩子了。

好什麼好啊,沒勁,我總覺得我這樣很沒勁。小郭搖了搖頭。

我便笑,怎麼就沒勁了?

小郭又搖搖頭,以後跟你說吧,反正是沒勁,聽說你在北京住的是地下室?

我點了點頭,像我這樣在北京打工的,不住地下室又能住哪兒?

我看你不如回來,你普通話講得這麼好,要是回了縣城,說不準能到電視台當播音員呢。小郭想了想說。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起了普通話,好像一提到北京,這話就會憋不住地從嗓子眼冒出來。看來我真有些管不住自己,真的無可救藥了。在北京待了幾年,普通話已漸漸成了我生活中的空氣,想不呼吸都不行,我覺得我喜歡這種語言,它跟北京那麼般配,講起來抑揚頓挫,韻味十足。我真的很喜歡說普通話,每次這麼一說,就覺得自己成了另外一個我,一個陌生而新鮮的我。我也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我。初中畢業時我想升高中考大學,將來分到大城市,坐辦公室,像電視上的城裏女人一樣操著普通話侃侃而談,生活優雅自在。可我連個高中都沒上成,爹不讓我上,說你考上了家裏也供不起,還是早早找個掙錢的門路吧。我就到北京學了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