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雪國(1 / 3)

甘家窪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就急、猛,雪片子在風中越旋越大,像一群群白鴿子撲棱著翅膀,像一張張還散發著河泥味的葦席擠滿了天空。多少次,趁著主人不留神,我輕輕一躍,便坐上了那幾乎打著我眼瞼的雪片子,隨風而起,愈升愈高,雪持續多久我就能飛多久。我想,假如風不停,也許我可以坐著飛很遠,飛到北京、上海,甚至美國的摩天大樓上去。

我就是那個被你們叫做小皮的狗。

村莊周圍那些老火山統統給裹了個嚴實,所有的斑斕掩去了,所有的鋒芒抹去了,成了一堆堆柔弱無骨的棉花。我在村莊的上空飄蕩,有時,雪片子架不住我心裏越來越重的喜悅,會猛地把我扔下來,像剝掉身上的一件破棉衣。這是落到雪野的踏實。奔跑的快樂如同駕著雪片的飛翔。我在碩大如牛的狼窩山邊瘋跑。我在高聳如塔的金山邊瘋跑。我在狀如笆鬥的馬蹄山邊瘋跑。我在層疊如雲的黑山邊瘋跑。一串串蹄印,在我身後梅花似的漸次綻開,所有的綻開又頃刻被雪淹沒,一筆勾銷。

你能想到村子裏的甘老五有多馬虎嗎?他竟把我當成了野兔,惡狼似的在雪野裏追逐著我,有好幾次,他黑洞洞的槍口都快指到我的腦袋上了。這家夥是我們村的打獵高手,不光槍法百發百中,還會用一種機關套兔子。他是個有經驗的獵人,當然知道大雪覆蓋之後,餓急了的野兔會鑽出洞窟覓食,便不失時機地扛著槍跑出來了。他身上的那個包裝得都快要撐破了,半個僵硬的兔頭從裏麵探出來,睜著失神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再打了獵物往哪裏裝,揣到懷裏嗎?就這,他還不放過雪野裏的任何一個活物,高一腳低一腳地追著我。也是我命大,不該做他的槍下鬼——他突然收起了那支破火槍,睜著兩隻蝦米眼,一驚一乍地說,咋是你這小東西啊?我衝著他汪汪汪咬了幾口,咋就不能是我?你眼睛長到屁股上去了嗎,好好看看我是野兔?甘老五隻是摸著脖子嘿嘿笑。我還不放過他,你想錢想得紅了眼吧?咋就把我當成兔子啦?你好好看看,小皮和兔子是一回事嗎?老五這家夥,讓我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一縮脖子走了。

飛累了,跑累了,我就坐在老甘身邊,和他一起望著院子裏越積越厚的雪出神。

我知道我的主人在想什麼,你別看他木訥訥的,隻要不喝酒,他腦袋瓜裏就會長出一些亂蓬蓬的想法。他望著天上的雪花,會嘮嘮叨叨跟我說起他的女人,他的兩個孩子,他的爹媽,還有村子裏那些出去打工的人。他也不管我想不想聽,聽懂聽不懂,就那麼一個勁地說。他說小皮你知道嗎,我那女人一直想跟我要串白金手鏈,可是一直到她跑了,我也沒給她買上。唉,這成了我一輩子的心頭大病。他拍著大腿唉唉唉地歎氣,他說,小皮啊,當年我要是給她買上手鏈,你說她還會跟人跑嗎?

女人要是動了跑的念頭,甭說一串手鏈了,就是十八根繩子也拴不住她。我說。

拴不住?你咋知道拴不住?你懂個屁!他狠狠地說。

你懂,就你懂,這總行了吧。

哦喲,看這樣你好像有點不服氣?我說小皮,甭不服氣啊,你才喝了幾年稀飯?你和我的小驢小羊一樣,還嫩著呢。老甘眼一瞪一瞪的。

我就知道他接下來該念叨他那兩個孩娃了,說完小驢,再說小羊。我假裝瞌睡了,頭一歪一歪地打盹,我睡著了你總不能再對我嘮叨吧?他一看我這樣就生氣了搖搖頭又望著院子裏的雪發呆了。他身子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也好像凝住了,可我卻看到了他腦子裏的圖景—城裏的雪,讓高高的煙囪吐出的黑煙和汽車的尾氣熏黑的雪。不,也不是街上的黑雪,是他那兩個孩娃教室窗前的雪,校園裏的雪比街上的雪白一些,可也白不到哪裏去。教室的黑板前也在飄雪,那是數學老師在算題。這個長了張大白臉的老師可能感覺到了台下的人心不在焉,他驀地扔掉粉筆,揮揮手說不上了不上了,都出去掃雪吧。立刻從教室門口撲棱棱飛出一群鳥,老甘的娃就是其中的一隻。鳥們落到了雪上,嘰嘰喳喳,嘰嘰喳喳,雪團子在這個身上炸開,在那個頭頂上飛揚,炸出一片片歡笑。我能聽到小驢和小羊發出的尖叫聲,山羊一樣愉快地尖叫。

要是在村裏就好了,在村裏就能痛痛快快玩雪了。老甘說。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他說的當然是他的小驢小羊了。我不再假裝,真的就一倒頭睡著了,他的嘮叨好似一隻隻瞌睡蟲,都爬到我腦子裏了。

等我醒來時,雪早停了,躲了幾天的太陽也在西牆上露出了笑臉。

我看了看身邊,老甘早跑出去了,正彎著腰在外邊鏟雪呢。院子裏的樹銀亮銀亮的,牆頭銀亮銀亮的,老甘的臉也銀亮銀亮的。我也跑出去。雪幾乎要溢到牆外去了,牆根下,樹幹周圍,能堆的地方都堆了,拍得瓷瓷實實,水晶一樣耀眼。院子裏堆不下了,老甘就一籮筐一籮筐地把它們挎到了巷子裏,於是巷子裏也裱得銀光燦爛的。很快地,巷子裏也堆不下了,他就用小平車把它們推到街頭的空曠處。村子裏在著的人都出來鏟雪了,也沒幾個,可都在賣勁地鏟。瞧瞧,那個把自己包裹得像隻大黑熊的三鐵匠,居然套著牛車出來拉雪了,他鞭子甩得啪啪響,鞭梢將板結的空氣硬橛橛劃出一道又一道紅色的傷口。牛累了,尾巴一掀,屙下大團熱烘烘的糞便。老甘遠遠招呼說,鐵匠你可真行啊,車都趕出來了,就是有座山也得讓你拉走。三鐵匠好像沒聽到,還在啪啪啪甩鞭子。鞭子一響,樹頭上的雪片子就炸了開來,大片大片飛到地麵上。

我跟在老甘的屁股後,他走到哪裏,我也走到哪裏,寸步不離。後來,他突然踢了我一腳,遠點去,礙手礙腳的。

我叫了一聲,跑出了巷子,奔向村口。

我在村口停下來,抻著脖子使勁地望向遠處,披著雪的老火山們好像離村莊更近了,它們的身體半邊朝著太陽,半邊陷在陰影裏,朝著太陽的部分顯得那麼明亮。雪山的周圍,是大片大片的雪野,那麼多的雪啊,多得無邊無際,多得讓人心生敬畏。我真有點害怕了,我想我要是跑過去,說不準就會把自己給跑丟,再也不能回來陪伴老甘了。這家夥雖然嫌我礙事,可我真要是跑丟了,他肯定會急得滿世界找,說不準也會把自己走丟了。真要是把他自己也走丟了,他的兩個孩娃怎麼辦?不行,我得回去,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

再回了村子,我也沒去找老甘,他嫌我礙事,我還嫌他嘮嘮叨叨的呢。我漫無目的地遊走著,突然間,我發現了那些個雪人,街頭和巷子裏站著的那些個雪人。不,不是雪人,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人啊,就好像一眨眼間,從火星上遷來的一大群人。我看到他們四處張望著,好像隨時都會邁開步子,登門入室,這個走進老甘的院子,那個闖進月桂的家,進去後他們會毫不客氣地坐到熱乎乎的炕頭上吃飯、喝酒,醉了就放倒身子轟轟烈烈地打呼嚕。這些人究竟會不會走,會不會從此就在我們甘家窪安營紮寨?

我當然盼著他們從此留下來,一百年站在這裏,冬天在,春天在,秋天在,夏天還在。

我在他們之間走來走去,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再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喜歡得要命。這兩年,村子裏的人越來越少,今天出去幾個,明天出去幾個,也許再過幾年,走得就沒一個了。也不能說走得沒一個了,老甘這家夥肯定會留下來,但村子裏要是隻剩下他一個人,他會把我抓得更緊,從早到晚嘮叨個不停,到時候我可怎麼辦?即便他改了這毛病,不再嘮嘮叨叨的,可他成天陰沉著個臉,老氣橫秋的,跟著他這麼過下去,我肯定會比他還老幾百歲。他想這個想那個,心頭有塊大病,我又沒老婆沒孩子沒心病,我為啥要陪著他變老呢。衰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啊。現在好,這空蕩蕩的街巷突然冒出了這麼多人,這麼多可以跟我玩耍的夥伴,我當然高興了。

那就和他們玩吧。

看看,這些雪人,有的膀大腰圓,有的大腹便便;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有些三個一夥,五個一堆,像是在開會,議事;有些就那麼孤零零地站著,像在思考什麼問題;還有的摟著肚子盤腿坐著,像大佛,四周還圍著幾個小佛爺。你再看這個,堆得真是講究,眼珠,是用玻璃彈球鑲嵌的,嘴巴,連牙齒都一顆一顆刻出來了,鼻梁呢,是用浮石渣隆的,鼻孔也露了出來,好像一伸手就能觸到他的呼吸。我真沒想到甘家窪還會有這樣的高人,一場大雪之後,高人就出來了。高人可能都這樣,平時不顯山露水,到了該出來的時候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