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看西湖去(1 / 3)

年說來就來啦,盡管出來進去還隻她一個人,婆婆卻覺得這個年跟以往不大一樣了。院牆外那些老火山不一樣了,遠遠地看著她笑呢。頭頂上那每天升起又落下的陽婆不一樣了,亮堂堂地照著她呢。屋門口的雞們也不一樣了,走起來屁股一扭一扭的,有點像跳舞呢。那隻伴了她幾年的,孫兒給它起名叫歡歡的狗,也不一樣了,叫起來都有點撒嬌的味道了。樹上的麻雀也知道要過年了,嘰嘰喳喳地在枝頭上叫得歡呢。

這一切,或許都因了兒子留下的那句話。兒子說了句什麼呢?兒子說,過了年,就帶您到杭州看西湖去,西湖您知道吧,那可是人間的天堂啊。婆婆吃了一驚,叫著兒子的名字說,富仁,你帶我去看西湖,不怕誤了生意?兒子笑笑,再忙也得孝敬您吧,您都這麼大年紀了,再不出去怕是就哪也去不成了。婆婆當然高興了,可是我出得去嗎?那麼遠的路,得坐幾天幾夜火車,我這把老骨頭還不得給顛散了?兒子說,我們不坐火車,坐飛機,幾個小時就去了。婆婆眼一下就亮了,坐飛機?那敢情好啦,我還沒坐過飛機呢。可我這身體,還坐得了飛機嗎?兒子又笑,當然坐得了,坐得了。婆婆說,還真想坐坐飛機呢,可是飛那麼高,兩個大翅膀都摩著雲彩了,還不把人嚇死?兒子搖搖頭,飛機上穩當著呢,就跟坐在炕頭上一樣,過了年您一坐就知道了。

兒子是前天回來的,兒子在城裏開了個公司,賣的是裝潢材料。兒子這次還是回來送料的,順便接她進城過年。兒子進城都十來年了,一開始是幫著別人幹,後來就把媳婦接走了,兩個人也開了個鋪子。婆婆沒去過兒子的鋪子,但知道那鋪麵沒多大,材料老也堆不下,要不然他也不會把這個家當庫房,一趟趟回來存,又一趟趟地拉走。這次兒子又拉回一大車,都齊齊整整垛在堂屋裏了。婆婆說,大過年的,富仁你進這麼多料幹啥?都忙著買年貨呢,誰還顧著裝修?兒子嘿嘿一笑,我先把貨存起來,等過了年材料一漲價,這批貨就值錢了。婆婆說,富仁你就肯定一定得漲?還是悠著點吧。兒子隻是笑,也懶得跟她講更多的道理了。卸了貨,兒子說,您收拾一下跟我進城過年吧。婆婆說,我當然想跟你們一起過年,可你一下拉回這麼多料,我走了,誰給你照看?兒子歎了口氣,好像很內疚,留下那句話就走了。

看著院子裏的雞呀狗的,婆婆忽然覺得該讓它們也過個好年了,就回了屋,捧出一大捧黃燦燦的玉米,撒在了當院裏。雞們立刻跑過來了,爭著啄食,麻雀們自然也看到了,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又從那個枝頭跳到這個枝頭,想要往下飛,好像又懼著她,翅膀幹撲棱卻不敢落到院子裏。婆婆搖了搖頭,又回屋捧了一捧,撒在了樹根下,樹根下便也黃燦燦的一片了。麻雀們轟地落下來,有幾十隻呢,密密麻麻落了一層,將那一片金黃也掩蓋了。歡歡呢,也有點急了,尾巴一搖一搖的,好像是說,你給雞吃,給麻雀吃,怎麼沒有我的份兒呢?

婆婆笑了,甭急,都有份呢,一會兒給你塊大骨頭啃。

歡歡好像聽懂了,尾巴一搖一搖的。

婆婆立在那裏看著,覺得這就真有些過年的樣子了,看著雞們麻雀們啄完了,就又捧出一大捧來,嘴裏念叨著,吃吧吃吧都放開吃吧,給你們吃個飽。過了年,我要看西湖去,你們沒這福分,去不成,可我得給你們吃個飽。吃飽了這年就過好了。平日裏,婆婆是很節省的,當然不舍得一捧一捧地給它們捧玉米了,可這是要過年,她當然不能像往日那樣節省了,往後還有一大串日子呢,手緊一點,哪一日扣不出這點東西來?

街上的鞭炮聲也濃烈起來了,劈劈啪啪的,偶爾有一些碎紙屑炸到她院子裏來,花花綠綠的。街上聲音一熱烈,院子裏的雞們麻雀們翅膀就撲棱起來,能飛起的落到了樹梢上,飛不起的就鑽到了西牆根下的柴垛裏。歡歡也跟著起哄,身子縮在窩裏,頭卻一探一探地,汪汪汪叫。婆婆說,你這怕個啥喲,過年還不讓響個炮?

婆婆出了院門,看到街上有幾個孩娃,響炮的大概就是他們吧。聽得門響,幾張臉都扭過來,一個大一點的出了聲,奶奶,你家大門還沒貼對子呢。婆婆不認識他是誰家的,這兩年,村子裏的人能走的都走了,也難得見到幾個孩娃了,隻有過年時,才有一些人家回來住幾天,大街上也才能見到幾張稚氣的麵孔。婆婆聽了就覺得親切,摸摸他的額頭,說真懂事啊你,奶奶這就貼。遲疑了一下又說,都小點心啊,可別炸著了手,大過年的,炸著就不好了。孩娃們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言語,轉過身玩自己的去了。

婆婆回了自家院子,心說,是該貼對子了,過年就得貼對子啊。糨糊早打好了。買下了對子,她就早早把糨糊打好了,單等著過年這一天用。對子是富仁前年拿回的,厚厚的一遝呢,每一副的下麵都印著他那個店的名字,原本是要贈給買料的顧客的,可是印得太多,沒贈完,就給她拿回來了。婆婆想,這麼多對子,再過十年也貼不完,可她還是保存著,心說就這麼貼吧,今年貼不完明年,明年貼不完後年,總有貼完的時候。雖說是舊貨,婆婆還是很滿意,這對子印得好,紅底黑字,紅是大紅,黑是墨黑,看著像是手寫的。婆婆不喜歡那種燙金的大字,跟寺院的菩薩臉似的,看一眼還行,再看一眼就不行了,越看越覺得不真實。婆婆先撿了幅最黑的對子貼在了大門上,大門是一戶人家的臉麵呢,當然要貼最黑的啦,又找了個凳子爬上了窗台,把窗戶的也貼了,然後又把南房的貼了,柴房的貼了,院子裏就有了喜氣,每個字都黑黑的衝著她笑呢。

貼了對子,婆婆記起該把燈籠也掛上,燈籠是兒子好幾年前替下的,兒子說扔了可惜,留下又沒處放,就給她拿回來了。婆婆也懶得去掛,頭一年沒掛,接下來的幾年也沒掛,就那麼堆在柴房裏,但這個年她得好好過,要張燈結彩,要把這屋子,這院子,這裏裏外外都裝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人一進門就嘖嘴,一進門就說,婆婆你這真像個過年的樣子啊。可她不會接電線,找個人吧,想想這會兒人們都在忙年,哪好意思麻煩人家呢。那就不接了吧,就這麼掛到窗戶上,紅彤彤的,也好看著呢。窗戶上掛著一串紅辣椒,火一樣燃燒的紅辣椒,婆婆想了想,上了窗台,把辣椒摘下來,將燈籠掛上去了。盯著看了半天,覺著那串辣椒不該摘下來,摘下來好像少了什麼,就又掛上去了,雖是被燈籠掩去了半串,看上去還是火色的很呢。

把這一切忙完,太陽都快升到中天了。

婆婆覺得該做飯了,肉啦米麵啦早就備好了,富仁還給他從飯店買回一些飯菜。可是吃什麼呢?婆婆想了想,就吃扒肉條吧,她也好像真有點饞了,想到扒肉條就流口水了。婆婆進了南房,她沒冰櫃,富仁帶回的東西都放在不生火的南房裏,凍得硬邦著呢。塑料袋裏有扒肉條,婆婆翻撿出一袋,提著回了屋,放到小鍋裏餾了。又開始擦糕粉蒸糕,把擦好的糕粉撒到了大鍋的籠屜裏。糕泡肉就是最好的過年飯。富仁他爹活著時,一直喜歡這麼吃,說不管是到了哪朝哪代,過年吃糕泡肉總沒錯。如今,老頭子走了有些年頭了,每年過年,她還是喜歡吃糕泡肉。想到老頭子,婆婆就覺得一個人過年沒甚意思,所以,把糕蒸到鍋裏後,她就決定把他早點請回來。往年,都是天快擦黑時,才放一掛鞭炮,把該請的人請回來。

這麼決定了,婆婆就去找老頭子的相。相框藏在櫃子裏,包裹得嚴實著呢,外麵一層報紙都泛黃了。她把報紙取了,拂去玻璃上麵的塵土,拿到了堂屋,堂屋靠西牆的空間都給兒子的裝潢材料占去了。東牆這邊放了個香案,香案上供的是財神爺,老大老大的一尊,身子金燦燦的,臉也金燦燦的,這是兒子請回的,兒子說可得天天給這老爺子上香。婆婆把富仁他爹的相擺在了香案一邊的小桌子上,上了幾炷香,又從桌子下拎了掛鞭炮,出了院子。婆婆不敢響大麻炮,那家什炸得太響了,嘭得一彈起來,院子裏的雞呀麻雀呀還有歡歡就驚慌得不得了啦。婆婆開了大門,把鞭炮點了,嘴裏念叨著,他爹你回家,他爹你跟我回家過年吧。說罷先進了門,她覺得老頭子真的跟著她回來了,就在她身後走著呢。想到老頭子就在她身後走著,婆婆就有些興奮,心裏怦怦怦直跳,就又出了聲,你回來就好,要過年了,回家吃點好吃的吧。可是老頭子並不應承,婆婆知道他不會說話,真要是開了口,她就不敢把他請回來了,那有多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