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結婚(1 / 3)

溜出村口,我心裏就瓦藍一片了,就像頭頂上的天。

再回過頭看,我家的窯院悄沒聲息的,連樹頭上的麻雀好像也安靜下來了。我和我媽吃午飯時,這些小東西還搗蛋得厲害,先是在電線上嘰嘰喳喳吵,後來一隻突然騎上了另一隻的腰背,下麵的那隻掙紮著反又騎到了上麵,兩隻撕扯了半天,呼地鑽到院當中那棵老柳樹的頭發裏打鬧去了。我跑出去揮著手嚇唬了半天,它們才不再戀戰了。這會兒我媽肯定還在睡,要不然早追出來了。

我正這麼看著,從溝對麵的塑料棚後轉出了一個女孩,是麥子。

一看麥子在這裏,我就知道她爹王鐵成又在跟村長喝酒了,她肯定是給打發來看棚子的。王鐵成原先跟我爹一起給城裏人蓋樓房,可他吃不下苦,兩年沒幹滿就跑回來了。回來後就在村口搭了這個棚子,成天待在裏麵侍弄雞,來買雞的都是些開車來的城裏人,據說是因為他的雞不吃飼料,是絕對的綠色環保食品。我以為這下他要發大財了,可麥子說去年他爹沒掙了錢反倒折了本,我說你家的雞一隻賣八九十塊,比天鵝肉都貴,怎麼能賠了呢?麥子說,棚子裏進了黃鼠狼,一口氣吃了不少雞。

我看了麥子一眼,扭身就跑。

清華你跑啥跑呀,等我一下。麥子在溝那邊喊。

一聽她這麼喊,我跑得就更歡了,腳下好像踩上了哪吒的風火輪。麥子也在黃家窪上學,從前年村裏的小學塌了鍋,我們就都轉到那裏了。一開始,一起跑校的還有五個,麥子、小葉、鐵蛋、三喜和我,可今年一過年,除了我和麥子,他們都轉到城裏或鎮上上學去了。我和麥子相跟著走了半個月,班上就有人起哄說我倆好上了,偷偷摸摸搞對象呢。我覺得這很丟人,不管我媽和王鐵成怎麼說合,就是不跟麥子結伴了。

太陽像個大火盆,烤得我腰背火辣辣的,都快冒出油來了。

跑出老遠,我以為萬事大吉了,一回頭,發現麥子早爬上了坡溝,順著水泥路追上來了。我們村的人把這溝叫浮石溝,溝裏到處都是燒得發黑的浮石。我想我得甩掉麥子,不能讓她跟上來。水泥路的左側有個小山包,山上有一片楊樹林,我看了一眼便耗子似的鑽進去了。進了裏麵,我找了棵樹坐下來靠著喘氣,隱隱感到樹葉在顫動,好像是風在枝條間走動。我又透過樹梢的縫隙往北邊的狼窩山看,一團團棉花雲正往山頂上爬,雲團有些破舊,好像是讓墨水弄髒了。我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一團粉紅突然飄了過來,擋住了我的視線。

想躲我?沒門兒!那團粉紅咯咯咯地笑起來。

一聽這聲音,我就知道是麥子來了。她臉跑得紅撲撲的,像一棵開花的桃樹,手裏還捧了個飯盒。

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麥子又說。

我心裏歎了口氣,隻能自認倒黴了,我想你這個麥子呀,你怎麼就這麼不知輕重呢?你不知道他們拿我和你瞎編排?我想說她幾句,可是看著她紅潤的嘴唇,又不知說什麼了。班上都有人說我親過麥子吃過她的嘴了,我捧著麥子的臉,吧唧吃一口,又吧唧吃一口,吃得她的嘴都發黑發紫了。

我又看了一眼麥子的嘴,我想,吃嘴一定很香很有滋味。記得快過年時,我爹從工地上回來,捧起我媽的臉就大口大口地吃,越吃兩個人的身子挨得越緊,簡直像膠在了一起。我爹邊吃邊說,餓死了,月桂你不知道我都快餓死了。我媽搖了搖頭,要吃快點,孩子一會兒就該放學回來了,當心讓他逮著,逮著了看你這個當爹的臉往哪擱?我爹嬉皮笑臉地,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得飽飽吃一頓。說著就要把我媽往炕上抱,看他那樣是要抱到炕上大吃一頓。一聽他這話,我憋不住笑起來,其實我早回來了,要不是門在裏麵插著,我肯定會撞進去把他們逮個正著。聽到我在窗外笑,我爹我媽倏地分開了身子,臉都成了紅布。

你怎麼老看我的嘴?麥子說。誰說我看你的嘴了,你的嘴有什麼好看的?說是這麼說,可我心裏又不能不承認,麥子的嘴確實好看,不光嘴好看,眼睛、眉毛、鼻子、臉上的酒窩都很好看,跟她結伴走,你會忍不住多看她一眼。這麼一眼一眼看下去,我的魂魄很可能會給吸走。奶奶活著時,常跟我嘮叨,說好看的女人都是狐狸精,能勾走你的魂,勾走了你就沒精氣了,隻能坐在牆根下曬太陽了。我想,麥子這麼好看,肯定就是奶奶說的那種狐狸精啦。我不能讓她勾走了魂,我得好好上學,考到北京考到清華去。我爹每次從外邊回來,總是瞪著眼睛說,小兔崽子你要不好好念書,這輩子就算完了,就得跟著老子去工地上搬磚,把你受個死。

我的嘴不好看,你老看我幹嗎?麥子又說。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沒看你也不想看你。你愛看不看,反正我是跟定你啦。麥子嘻嘻一笑。你真賴皮,你是個賴皮的狐狸精。我要是個狐狸精就好了,就誰也不怕啦,還用得著跟你?一個人去黃家窪上學也不怕啦。一個人走怎麼了,又不是在城市,誰會綁你的票?就算在城市也沒人綁你,咱村的小鳳不是給警察抓了嗎?我不信她會幹綁票的事,打死也不信。信不信也給抓了,她肯定幹了壞事。不許你這樣說小鳳姐,你不知道三鐵匠多傷心呢。麥子說著在我身邊坐下了,手裏仍緊緊捧著那個飯盒。我屁股不由往一邊移了移,又在我和她之間畫了根道道兒。麥子大睜了眼睛,這是在野地呀,在野地你還畫道道兒?教室裏我們的課桌讓你畫了,出了野地你還要劃?你以為你有多香?我衝她笑笑,我就要畫怎麼啦,男生女生不得劃清界限嗎?麥子看起來很不服氣,又往我這邊蹭了蹭,說你想畫就畫,反正我就要超過你畫的道道兒,超過了你又能怎樣?我搖了搖頭,心說碰上這樣賴皮的狐狸精,誰都沒一點辦法。

你拿這個幹嗎,晚上不回家吃飯了?我指了指她的飯盒。

怎麼不回家?不回家晚上我住哪兒,怎麼吃飯?你給我做呀。麥子說著又咯咯咯笑起來。

誰給你做呢,我問你帶飯盒幹啥?

是我媽讓我給老師帶的飯。

我哦了一聲,我媽也讓我給老師帶過東西。老師一個人住學校宿舍。她男人在縣城工作,平日裏也見不到個影子,每到了周末,才開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回來。可最近,老師的男人好像不怎麼來了,聽同學說,他好像又在外麵找了個女人。那個女人很年輕很好看,是個狐狸精。老師肯定也知道這事,可她好像沒一點辦法,有孩子拖著,她還不想離婚。聽說老師也想往城裏的學校調了,要不然,她的男人就要被那個狐狸精吸盡精魂,再也找不回來了。我不明白大人們之間怎麼那麼多的事。

你知道嗎,今天是老師的生日。

老師的生日?你連這都記得?

我當然記不住了,是我媽記得,我媽說你們老師今年肯定還是一個人過生日,我們得表示一下。

你媽真好。

我媽當然好啦,我爹也好著呢。我媽本來要給老師吃炸油糕,讓我爹攔住了,我爹說麥子的老師喜歡吃蓧麵餃子,你就做這個吧。

看不出你爹這麼心細。

那當然啦,我爹說,咱們這麼做,其實也是為了麥子好。要是麥子的老師不高興調走了,黃家窪學校肯定也得塌鍋,到時誰知道她又會給撤並到哪個學校去?我爹真是為我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