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想起了我爹,他這會兒肯定還在腳手架上忙乎呢。聽說那座城市的好多樓房,都是我爹他們那個包工隊蓋起的。我問過我爹,我說你們蓋了那麼多樓房,你怎麼不分一套呢,也好讓我們搬進城裏去。我爹說,這你就不懂啦,蓋樓房的人都住不起樓房。就算真給我分上一套,咱們也住不起,得交水電費、煤氣費、衛生費,這費那費的,你爹掙這幾個可憐錢交得起嗎?我爹又說,知道爹為啥給你們兄弟倆起了個清華北大的名嗎?就是希望你們好好念書,將來都考個好大學,分到城裏上班去。
對了麥子,你爹又在跟村長喝酒了吧?他真會享福,喝酒吃肉的。
我爹不是會享福,是村長找上門要喝的,他是村長,他說要喝酒,我爹總得給他個麵子吧?
村長去你家喝酒,你爹肯定給燉了雞肉吧?
我爹才不舍得呢,他還等著拿賣雞的錢給我們換房子。
我知道你爹是個小氣鬼,可是村長去了,他總不會連隻雞都不舍得殺吧?
村長人好著呢,他才沒那麼多講究,有口酒就行了。
我想想也是,村長人還真的不錯,就是喜歡喝口酒,喝醉了不是回家睡大覺,就是站到戲台上給人們開會。沒人聽他也嗚哩哇啦講,誰也聽不懂他都講了些什麼,就像來了個外國人。一開始,還有人過來看看,後來就沒人看了,瞅著他上了戲台,老遠就躲開了。隻有他的小皮還算聽話,乖乖臥在台下當聽眾,尾巴一搖一搖的。小皮要是不聽,老甘就會照著它的屁股踢一腳,邊踢邊說,你這個同誌,你怎麼不聽村長講話?
村長真好笑,我見過他出酒瘋抱著小皮哭呢。他的女人跟上野男人跑了,他一定是把小皮當成自己的女人了。
這我也知道,我就是不明白她的心怎麼這麼狠,連小羊小驢都不要了。真是個狠心的女人。
還不是因為村長沒錢嘛,男人沒錢,女人就不稀罕他,就會找個野男人。
才不信呢,我爹也沒錢,我媽還不照樣圍著他團團轉?
你爹確實沒錢,就會喂個雞,離著二裏遠就能聞到他身上的雞屎味,我看你媽遲早會嫌棄他,跟上野男人跑的。
臭嘴,你媽才會跟野男人跑呢。麥子生氣了。
也就逗你幾句嘛,還生氣了?問你個正經話,要是黃家窪學校也得撤,再撤到張家窪,你還上學不?
不上,不上了。麥子使勁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上了?
這還不簡單?你老是躲著我,不跟我相跟,你說我一個人還敢上?再說我是個女娃,我媽說了,女孩子就是不上學也能找個穿衣吃飯的地方。你呢,清華你還上不?
肯定還得上,我要不去上,我爹會把我打死。我爹說了,你是個男娃,將來不光要養活自己,還得養活媳婦孩子,要是念不成書,考不上大學,還怎麼養活一家人?
你將來還要娶媳婦?羞死人啦。
誰說我要娶媳婦啦,我不娶,我將來要麼一個人過,要麼和我哥過。我哥上次回來說,他也不打算娶媳婦,他發誓要當個作家。他說寫東西要專心,什麼都不能想,娶了媳婦麻煩事就多了。
什麼?你和你哥過?你們一個清華,一個北大,兩所大學過日子?你爹真會給你們起名呀。
那當然,至少比你的名字好,麥子麥子,多土呀。
你有多洋啊,不跟你說話了。
不說就不說。
我看了麥子一眼,靠著樹幹眯著眼打起盹來了。好多天沒下雨,坡上的草全蔫了,螞蟻們也不想老老實實待在窩裏,紛紛鑽出來找水喝了。我腳邊有個螞蟻窩,窩邊擠了一團螞蟻,黑森森的,看著都覺得鬧心。我想挪個地方,又怕麥子笑我膽小,連隻螞蟻都怕,還像個男生嗎?麥子也靠上了樹幹,可能是怕螞蟻竄進了飯盒,她兩腿一並把飯盒擱在了上麵。我瞥了麥子一眼,心想,假如螞蟻竄到她腿上,她會怎樣?
還真有幾隻螞蟻竄到麥子腿邊了,它們越靠近她,我心跳得越厲害。我發現其中的一隻紅螞蟻捷足先登,爬上了麥子的腿,像個大將軍似的站到了飯盒上,可她卻一點都沒察覺,還看著樹梢邊的雲團出神呢。我遲疑了一下,照著飯盒吹了口氣,那隻螞蟻倏地不見了。麥子回過頭來,嘻嘻一笑,我以為是刮風了,真涼快。我一咧嘴,快看吧,螞蟻都快把你的餃子吃光啦。麥子趕緊低下頭,一隻螞蟻剛好又竄上了她的腿,正一步步逼近她的飯盒。麥子媽呀叫了一聲,飛快地端起了飯盒,又騰出一隻手拂去了那隻饞嘴的螞蟻。可能是想察看一下飯盒裏有沒有鑽進螞蟻,她揭開了蓋子,裏麵的餃子擠得滿滿當當的,香味撲鼻而來,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麥子眼尖,看了我一眼又笑了,你嘴饞了吧?
誰說我饞了?不就幾個破餃子嘛。我使勁搖了搖頭。
麥子做了個鬼臉,我看你就是饞了嘛,饞也不能吃,都得給老師帶去,一個也不能少。
看著麥子那得意的樣兒,我搖了搖頭,又把目光向遠處移去,狼窩山頂上那些雲又向上挪了一大截。我回過頭,看了麥子一眼,心說你就一個人待在這裏臭美吧,我再找個地方,看你還找得到?我知道穿過這片小樹林,再往前走幾步,有條山澗的溪水彙成的小河,河水流得嘩啦啦的,正好可以過去涼快一下。我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
哎,你要去哪兒?麥子說。
就不告訴你。
我偏要你說。
撒尿去。我神秘兮兮地。
壞蛋,撒尿怎麼拿書包?
你管得倒寬,我拿書包,是怕你猴害我的東西唄。
說完我就往那邊走,拐了個彎,撒腿跑了起來,腳下好像又踩上了風火輪。遠遠就看到了那條小河,密密匝匝的小草和星星點點的野花向我撲過來。跑到河邊,我先是捧起水猛喝了一通,又痛痛快快洗了把臉,然後把兩隻鞋一脫,躺下來枕在腦袋下睡覺。還沒舒坦多久,忽覺眼前一暗,兩條細細長長的腿豎在了我麵前。
你怎麼又跟來了?我覺得我真倒了大黴。
看你撒尿嘛。麥子嘻嘻一笑。
去去去,一邊去。
給個竿子就上架,瞧瞧你這樣兒,真像個爺們兒了。
長大了我就是個爺們兒。
美得你,給我看好飯盒,我也去涼快一下。麥子說著把飯盒往我身上一擱,跑向了河邊。
我一下火了,把飯盒拿下來放在了草地上。可是,我一抬頭發現腿邊也有螞蟻窩,不由得彈起來,又把飯盒拿到了腿上。再看,麥子正在河邊玩得開心呢,這個賴皮的狐狸精,你把我當誰了?身邊是棵老柳樹,我仰起臉看了看,不由得計上心來,一挽褲腿哧溜哧溜爬上了樹,把那隻飯盒卡在了一個樹杈上。然後,我衝著她打了個呼哨,抱著樹幹滑了下來。
你把它放那麼高,我怎麼拿呀?麥子一驚一乍地叫起來。
我衝她擠了擠眼睛,你爬上去取呀。
麥子急了,騰騰騰走過來,我哪兒爬得上,你得給我去取。
放心吧老婆,走時我給你拿。我索性把自己裝成了一個爺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