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很快又要結束了,老甘一抬眼就能看到西邊老火山頂上燒出的橘紅的洞,可他卻還沒等來想見的那個女人。他倔巴巴地立在街頭,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樹,一棵脫光了葉片的老頭楊。身邊的小皮看不下去了,汪汪汪勸他,老甘你還等啥等,那個女人不會來啦,還是回家喝燒酒去吧。老甘由不得踢了它一腳,你懂個屁,誰說她不來了?小皮嗚咽了一聲,不再多嘴了。
村口忽然傳來三輪車的突突聲。
老甘心跳得歡了,回過頭瞪了小皮一眼,你不是說她不來了嗎?你這會兒還敢說她不會來了嗎?
樹上的灰麻雀喳喳喳歡呼起來,來啦來啦,賣東西的女人來啦,老甘你趕緊去迎吧。腳下的紅螞蟻也吱吱吱叫了起來,來啦來啦,老甘你的知己來啦,趕緊去接吧。三輪車離他越來越近,都能看到它紅彤彤的車頭了,車越近,他聽得自己的心跳得越厲害,幾乎石頭似的要撞破胸膛跳出來了。他不知道車開過來後,他該對她說些什麼,說這些天怎麼連你個影子都看不到,不知道我在等你嗎?說你最近是不是在忙著開業,怎麼也不吱一聲?想想還是什麼都不說好,她應該懂他的,她那麼明白的一個人呀。
可是,可是當車開過來時,老甘卻傻了眼,坐在駕駛室裏的不是賣東西的女人,是她那個凶道道的男人。他像一下跌進了冰窟窿,怎麼會這樣呢?她怎麼打發她的男人來了?他見過這個男人一次,那次女人好像是生了病,這個人就替她進村賣東西來了。莫非,她這幾天又生了病?不知為啥,見了這個人,他總覺著心裏有點發虛,好像自己和他的女人有啥貓膩似的。他看著這個人熄了車,木桶似的從裏麵骨碌出來。
你,你咋來了?老甘怯怯地問。
我咋不能來?那人言語凶巴巴的。
老甘心說凶什麼凶,哪有你這麼賣東西的?和你的女人比,你差得太遠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這不像是來賣東西的,倒似老廟牆上的勾魂鬼,嘩啦啦抖著鐵鏈索命來了。老甘想躲開了,一抬腿差點踩到小皮身上,小皮吱哇叫了一聲。那人又出了聲,你,回來!老甘不得不轉過身來,轉過身時他心裏咯噔了一下,莫非,這家夥曉得我把他的女人當知己了?要不能這麼凶?他心裏本就沒個著落,給那人這麼一喊,更是虛空得厲害,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一低頭,又看到了那群紅螞蟻,螞蟻們吱吱吱叫著給他助威,甭怕,老甘你怕他個球呀,你又沒碰他女人一下,你一下都沒碰,就是勾魂鬼來了也不怕。
你,你喊我?老甘挺起了腰杆。
喊的當然是你,你就是那個姓甘的村長吧?
我……就是,咋啦?老甘心又一沉。
你說咋啦?
這個,你到底想說啥?老甘不知這個人到底想說啥,他想,我不過是把你的女人看成了知己,你可別把我們的關係想歪。
看你這老鼠樣兒,好像做了啥虧心事。其實也沒啥,來給你送貨了。我老婆說了,咱的店眼看就要開業,你去給那個甘村長送點貨吧,送完這趟,以後咱就不去了。那人兩隻眼睛瞪得火藥丸似的。
老甘的心這才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同時也亮堂起來,原來賣東西的女人沒忘了他,一直惦記著他呢。就衝這個,他也覺得自己這些天沒白等。他本來想說,開業怎麼不通知我?你女人說是要通知我的,還說要讓我送個大花籃,要我代表來賓講幾句呢。你不會把她的話打劫了吧?但是他沒有說,他覺得這些話是他和她之間的秘密,他當然不想讓這個人知道了。他衝那個人笑笑,這,這就開業了?這麼快就要開業了?那人冷冷一笑,咋,不能開?咋,開個業還得你批準?你以為你是誰,不就一個管不了幾個人的小村長嘛。
你看看你,這麼多話,你們的店到底哪天開業?
哪天開業?你管得倒寬,我的店哪天開業跟你有啥關係?明天,明天我的店就開業,咋啦?
我,我是說,你們開業,我要去……老甘言語結巴起來了。
你囉唆啥,貨給你送來了,到底買不買,不買我就走了。
老甘本想頂嗆他幾句,可一想到賣東西的女人,心就軟得像塊豆腐了。他努力衝那人笑笑,湊到車前看貨,車上沒多少東西了,他還是耐著性子翻看,看了半天,也沒覺得有啥東西非得要買。也就是些牙膏、洗衣粉、衛生紙什麼的,賣東西的女人來一回,他就會存下不少。
手雞爪似的亂翻啥,看你也不像個買東西的。那人又說。
我咋不像個買東西的了,啊?老甘心裏騰地火了。
那你咋不買?腰包裏沒錢買不起吧?
你咋知道我沒錢了?你給我聽好了,你這些東西我都要!老甘也沒多想,就說出了這話。
小皮突然衝著他汪汪汪叫起來,老甘你這裝的是啥大尾巴狼?他在激你呀,你連個激將法都不懂?你咋一點智商都沒了?老甘忍不住踢了它一腳,小皮再不敢吱聲了。樹上的灰麻雀喳喳喳叫起來,老甘你真傻,你犯得著這樣嗎?你買那麼多牙膏牙刷幹啥?你有幾張幾十張幾百張嘴?老甘煩了,一揮手,麻雀們轟地在樹頭上炸開了。腳下的紅螞蟻也吱吱吱叫了起來,老甘啊老甘,你還買了衛生紙?你家茅坑邊堆了那麼一堆土坷垃,你犯得著買這麼多衛生紙?老甘一腳踩下去,螞蟻們亂了隊形,四散而逃了。
你說啥?我車上的東西你都要?那人眼睛睜得多大。
要,我當然都要!老甘聽得自己的聲音有點發抖。
怪不得我家那口子老誇你,說甭看人家是個管不了幾個人的小村長,買東西那才叫大手筆,那才叫殺貨呢,啥東西一買就是一大包。好,讓我給你算賬,你稍等。好了,一共是一百一十四塊五毛五,零頭就免了,收你一百一十塊整,掏錢吧。那人臉上的笑幾乎要溢出來了。
老甘哦了一聲,掏錢的那隻手卻抖了起來,抖得都掏不出錢了。可是,一想到賣東西的女人,一想到她那麼惦記著他,他手就不抖了,痛痛快快掏了錢。
甘村長你真殺貨,真殺貨,謝謝啊。那人衝他豎了豎大拇指。
我不光買你的東西,還要送你們個大花籃。老甘又說了一句。
你說啥?你要送我們啥?那人傻愣愣地看著他。
你不是說明天你們的店開業嗎?我給送、送個大花籃。老甘甕聲甕氣地說。
好啊,那我等著,說定了,不見不散。那人又一笑,一抬腿上了車,突突突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街頭隻剩下他和小皮。小皮直直地看著他。
看啥看?有啥好看的?你這小東西。老甘哼哼著說。
明天,明天你真去給他們送花籃?小皮還那麼直直地看著他。
當然要去了,我和人家表過態嘛,不能說了不算。咋,小家夥你妒忌啦?你又不開店,你要開了店,我也送你個大花籃。老甘笑了笑。
太弱智了你,真是被愛情衝昏了腦瓜,你大小總算個村長啊。小皮忽然說了一句。
哦喲喲,你這小東西,還懂得有愛情這回事?可是你以為我會愛上她嗎?不會的,我和她根本不會有啥愛情故事的,懂嗎?有了愛情麻煩事就多了,就要尋死覓活的離婚呀結婚呀,這多麻煩。雖說她也逗過我,要我下輩子八抬大轎把她抬回家,可我知道那是玩笑話。再說,就算她樂意,我也絕不會給小驢小羊娶個後媽,懂嗎?
小皮搖了搖頭。
你哪會懂我的心思。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不過是把她看做了知己,紅顏知己,你咋還不明白?看來還真隻有她懂我的心思,她比甘家窪任何一個人都懂我的心思。其實我每次和她說話,你也都在場,你應該知道她是我的知己。比如,她知道我這個村長當得不容易,她說老甘你要是出去,肯定比別人都能掙錢,你有水平有想法,你有多能幹啊。明明知道能掙了錢,你也不走,你就要為他們守著這個村子啊。再比如,她說甘家窪肯定能火起來的,有我這樣的人當村長,咱們村早晚能火起來的。她說等這一大片火山開發了,辦成公園了,一定給我送個大花籃祝賀一下。你說她有多懂我啊,明天她的店要開業了,我能不去送個花籃嗎?我大小也是個村長,得去給她撐撐麵子,捧捧場,這下你總懂了吧?
小皮又搖了搖頭。
不懂那就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懂我,她懂我就行了。你們懂不懂無所謂,明白嗎?老甘狠狠地說。
第二天,老甘一大早就爬起來了,張羅著要出門。小皮知道他要去幹啥,尾巴一搖一搖的也要跟著走。老甘擺擺手,你跟著起啥哄,就守在家給我看門吧。我也走不了多久的,辦完事就回來了。說罷出了門,一瘸一拐往張家窪走,那村有進城的客車。小皮還是跟出來了,離得他遠遠的,他喊了幾次都沒把它喊回去。後來他上了車,小皮忽然追著車奔跑起來,漸漸被甩在了後麵,不見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