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鴛鴦枕(1 / 3)

我是個鬼魂,生前的名字叫天成。

當我說出這話時,你們也許會小吃一驚,天成怎麼死了?他的故事不是剛剛開始嗎?但我確實死了,有時你不能不相信命運這個東西。當然,你們也可能對我的死毫不介意,是啊,我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死就死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這世上每天不知會有多少人撒手西去,就連那些大人物也難免一死,何況小小的我?

現在想來,可能從看到銀元的那刻起,我就開始步入死亡的深淵。

你們知道,我沒有和二旺一起回甘家窪,他雖然沒有直說,可我已從他的言語裏感覺到月桂出了問題。我知道急著回去肯定會幹出傻事的。我那麼苦口婆心地勸二旺要冷靜,自己不能先想不開。可我沒想到留下來的日子更難熬,簡直度日如年,如果不是工地上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說不準我會給折磨瘋的。那天挖地層,挖掘機一鏟子掘出十幾罐銀元,那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所有在場人的眼睛。我得承認,我也參加了這次哄搶,身上所有的衣袋都裝得鼓鼓的。後來,也不知誰跟誰打了起來,一個操起了鍬頭,另一個掄起了棒子。警車呼嘯而至,人們驚慌失措,四散而逃。

我沒敢回工棚,也沒去車站,提心吊膽地躲進一個小旅店。警察肯定已控製了這個城市的大小車站,去了便是自投羅網,我打算避避風頭,伺機出城。我在旅店裏待了半天,趁著天黑溜出去買了一隻蛇皮袋、一卷鋪蓋和一個枕頭。沒錯,我把銀元藏到了枕頭裏,縫口子時我才發現枕頭上繡了一對鴛鴦,它們相親相愛,一隻伸長脖頸探著嘴為另一隻梳理羽毛,另一隻回過頭柔情地望著。我不由怦然心動,但那會兒沒心思去想什麼,匆匆把枕頭用行李包裹好,又塞進蛇皮袋裏,以掩人耳目。

第二天一早,我正想著怎麼混出城,看到旅店後院停了輛卡車,一看車牌就是我們那地方的,就趕緊奔了出去。我說了一大堆好話,又拿出一百塊錢,司機總算答應把我捎回去。跟著走了兩天,到第三天黃昏,司機突然一伸手又問我要錢,我說沒有了,他說沒錢那就給老子滾下去。我又說了一大堆好話,沒用,他猛地刹住車,先是將我的行李扔下去,接著又把我拖下來,然後,便奔喪似的去了。路上一片死寂,再看不見一點光亮。我打工的那個城市,人們還穿著秋天的服裝,這個地方卻好像已進入了隆冬,凍得人瑟瑟發抖。我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路,覺得渾身快凍麻木了,我想如果不盡快找個地方住下來,肯定會給凍死,凍不死也得凍殘。我還不想就這麼死了,我得把這些銀元帶回去交給月桂,要是死了,一切就全都完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不會離甘家窪太近,這麼走下去也許走到天明也坐不到炕頭上。可我又必須走,我多想這黑暗裏驀地出現一點燈火,有燈的地方肯定有人。就這麼順著公路一直走,走,前邊還真的跳出了一點燈火,我眼不由一亮,加快了腳步。裏麵會是什麼人呢?我猜不出來,管他什麼人呢,隻要能讓我住下來就好。要是能吃點飯,喝上一壺燒酒就更好了。燈火越來越近,我走過去一看,還真是個店,掛了盞燈籠的白灰牆上,歪歪扭扭塗抹著幾個大字——住宿、吃飯、加水。不遠處有幾排房子,可能也是旅店,這會兒卻都黑燈瞎火的。我想,就住這家吧,遲疑了一下便去敲門。沒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人。一股熱氣和著她的脂粉味撲到了我臉上。

荒郊野外的怎麼會有女人呢?我以為這是自己生出的幻覺,一掐大腿,疼,就覺得這都是真的。女人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瓜子臉,頭發在腦後挽了個髻,一件大紅的繡花棉襖罩在身上,讓我不由想起了小時候的年畫。看上去還有些麵熟,我驀地記起她跟月桂的模樣有些相似,是嘴角、鼻子,還是臉型,我就說不上來了。但肯定不是眼睛,我看不清她眼睛裏的東西,隻是覺得那目光特別含混。

能住店嗎?我開了口。

當然能,就你一個?女人懶懶地說。

我點了點頭,就我一個。

那你進來吧。女人看了我一眼,先進去了。

我遲疑了一下,背了蛇皮袋跟了進去。是個店,我就不該怕,她還能把我吃了?房間一看就寒磣得厲害,當地卻支著一個火爐,爐膛燒得紅彤彤的,爐上坐著的壺子噝噝冒出水汽。靠北牆是一方大炕,當中擺著一張油漆剝蝕的炕桌,炕桌的上方吊著一盞燈,最多十五瓦,光線就有些昏暗。炕角好像蜷縮著一個東西,細看,又不是東西,是個男人,閉著眼,身體幹草般僵硬,沒一點生氣。我這麼看著時,他忽然動了動,像是要表明自己是個活物。

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女人身上,你這真是個旅店?

女人忽然笑了,你說呢?不是旅店,我會讓你住進來?

那你們老板呢?

我就是老板。女人咯咯一笑。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看這陣勢,她既是老板又是服務員了。這不會是個黑店吧。可就算是個黑店我也得住了,不住又能去哪裏?女人盯著我肩頭的蛇皮袋,忽然說,你還打算走?我搖了搖頭。女人便笑,那你還不把東西放下?我哦了一聲,卻不知把東西放在哪裏,總覺得放哪裏都不安全。女人說,瞧你這樣,好像那裏麵藏著金條呢。我心裏一咯噔,衝她笑笑,假裝很隨意地把袋子放了下來。

大哥還沒吃飯吧,想吃點啥?女人又問。

隨便,能讓我填飽肚子就行。

女人又一笑,想吃什麼,你盡管說呀。

那就麵條吧。

我記起了月桂做的柳葉麵,香噴噴的柳葉麵,真的很想吃一碗了。自從逃離那個城市,上了那輛車,一路上我幾乎沒吃過一頓熱乎的飯。有時停了車吃飯,司機進了餐館要這要那的,我卻不敢跟進去,在街上隨便買幾個包子或燒餅,要一碗開水,就算是吃飯了。

大哥喜歡吃麵條呀,聽口音你好像是山西人吧?

是,這是什麼地方?

河南呀,和你們山西交界的地方。你先坐炕上歇歇,我這就給你做。女人說罷進了裏麵的屋子。

我看了大炕一眼,那人依舊幹草般躺著,忽然,有氣無力地咳了一聲。我跨到炕上後,他又咳了一聲,我本來背對著他,聽到他這一聲咳,不由看過去,他好像感到了什麼,又一動不動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怎麼回事,病了還是傷了,怎麼躺著不動呢?這麼想著,女人端著個麵盆出來了,似乎猜到了什麼,衝我一笑,說,這是我家男人。

我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

殘了,早成個廢人啦。女人又說。

我嘴一下張大了。

女人把盆子放到炕邊,挽起袖子,開始和麵。她離我很近,我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癢癢的撩撥著我。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的胳膊很白,很細膩,細膩得連上麵那層淡淡的汗毛都能看到。我不由想起了老火山腳下我家的窯洞,月桂也這麼挽著袖子和麵,一邊和一邊跟我說話。我喜歡看她說話,有時我會站到她身後,伸出手臂緊緊摟住她的腰。我不知道這次回去後還會不會摟她,還會不會像從前一樣喜歡她。女人把麵揉好,又從碗櫃裏找出一根擀麵杖,也許是用得年久了,我看到它的當腰處有一圈糟蝕,像一隻大睜的眼睛,粗的那頭還開了裂。可能發現我盯著杖子,女人衝我笑笑,有什麼辦法呢,我走不開,這廢人又什麼都幫不上。

你要是能幫我買根就好了。女人忽然笑了起來。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她。

女人開始切麵了。刀在她手裏輕快地舞蹈著,刀鋒篤篤篤撞擊著麵案。我好像又聽到了工地上的疾跑聲,不由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蛇皮袋。我不知道這兩天警察還在四處搜尋不。

鍋裏的水在沸騰。女人停下刀,把切好的柳葉麵一把一把撒進了鍋裏,等它們漂上來時,她撈了一大碗,又在碗裏澆了些番茄蔥漿汁,端到了炕桌上。我真有點饞了,一伸手端起了碗,剛要吃,女人出了聲,大哥不喝點酒嗎?我忽然記起了行李裏的東西,就提醒自己不能喝酒,醉了就不好了。她看出了我的遲疑,說,大哥你少喝點吧,暖暖肚子。又說,這酒好喝著呢,也用不了幾個錢。我最終還是答應了,那就少來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