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彈力褲(1 / 3)

院門吱扭了一聲,一開始,老甘還以為是風竄進了院子,臘月的風硬著呢。可小皮卻一個勁地叫,越叫越凶,顯見得來了生人。老甘坐起身朝窗外看,看了一眼,便瓷在了那裏。果真不是風,是個洋氣得讓人流涎水的女人,白羽絨服,肉色彈力褲,過膝長筒黑皮靴。大冷的天,會有這麼個時髦女人找他?一看就不是他們甘家窪的,村裏的女人不會打扮得這麼新潮,那,那會是誰呢?

老甘眼睜得硬硬地看。

女人並不懼怕小皮,看她那樣子,倒像是疑惑這院子怎麼多出了條狗。小皮更不懼她了,一撲一撲地,有幾次差點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邊躲閃一邊朝屋內望進來,似乎說,屋裏那人這麼死相呀,也不出來看著狗?這一刻,老甘終於認出她是誰了,認出後他的心便狂跳起來——

不會吧,她不是徹底從他的世界蒸發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呢?不可能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他以為這又是一個夢,這樣的夢他不知做了多少回,醒來後就什麼都沒有了,空得人心裏發虛。可又不像是夢,女人張了張嘴,肯定在喊他呢。他應了一聲,趿拉著鞋跑出了院子,把小皮擋在身後。也許是主人出來了,有了依靠,小皮叫得越發凶了。

眼瞎了你?這就是你家女主人。老甘扭身嗬斥道。

女主人咋啦,她一回來你就不稀罕我了?剛剛還陪你在街上轉悠呢。小皮顯得挺委屈,又吱哇了兩聲。

老甘懶得和它貧了,抬腳做出要踢過去的樣子,小皮嗚咽了一聲,尾巴一夾躲遠了。老甘也沒有追過去,他本就不舍得踢它,這小家夥比他的孩娃還貼心呢。沒錯,剛才小皮確實跟著他在街上轉悠了,查看各家門前的幹草垛,入了冬隻下過一場雪,天氣幹燥得厲害,他擔心它們會突然起火。眼看就要過年了,不管誰家的院子失了火都不好,他得替出去的人們守好這個村子。近來他越來越覺得有點力不從心了,不管他怎麼費心,村子裏總是要出點小問題。比如秀巧,竟在他眼皮底下讓周大給睡了,生下個野娃,她男人二旺覺得在村裏抬不起頭來,領著她離開了。老甘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失職,他沒有管好這個村子。他甚至想辭去村長的職務,誰有能耐誰幹吧。可是鎮上不下文件,鎮長說你們村也沒球幾個人了,再選個人還不如你呢,你就糊弄著當吧,等有了合適的人選再說。村裏的事他管不好,外麵的事他就更管不著了。外麵花花綠綠的,村子裏出去的人稍微把持不住,就可能惹出天大的麻煩來。比如天成,多好一個人,剛入冬時跟了輛拉貨的大卡車回家,半道上在省界一個小店住夜,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月桂哭哭啼啼求上門來,他幫著把天成的屍體運回來,又找人幫著挖了墳,總算是讓死者入土為安了。

看著小皮躲遠了,老甘把臉轉向麵前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看著她,卻不知該問些什麼,問什麼呢,問說你怎麼回來了?或者,你怎麼想起回來了?不不,他不能這麼問,這麼問好像是他不樂意看見她回來似的。不知道問什麼,他便搓著手朝她笑。女人也看著他,老半天說,你,你怎麼也養狗了?老甘摸了摸後脖子,這個,這個,你走了後,它就跟我做伴了。女人便笑,看起來挺機靈的呢。老甘本來想接著女人的話誇小皮幾句,忽然覺得漲得通紅的臉被風硬硬咬了一口,便趕緊讓她進屋。

進、進家吧。老甘說罷先進了屋,怕冷似的。

女人又看了小皮一眼,跟著他進來了。

這是午後三四點鍾的光景,屋裏早沒了陽片子,冷陰冷陰的。女人想要說什麼,一張嘴忽然大大打了個噴嚏。老甘趕緊蹲下來捅爐子,本來睡著的爐火給他那麼兩捅三捅,轟地一聲醒了,熱烈地喧嘩起來,屋裏也好像一下有了生氣。女人四下看了看,冷不防說了一句,好幾年了,還都這個樣子啊。老甘本來是要站起來了,聽了這話就還那麼蹲著,又拿起爐鉤捅爐子,煙塵漫進了嗓子,嗆得他憋不住地咳起來。女人還在看,似乎她從來就沒進過這屋,沒在這裏生活過,不過是個不小心闖進來的陌生人。老甘也真覺得她有些生疏了,她的穿著,她臉上的表情,她說話的腔調,她身上的氣味,都有些陌生了。

甭磨蹭了,起來跟我說說話。女人像是曉得了他心裏想什麼。

老甘衝她笑笑,隻得站起身來,又找了個凳子放在靠近火爐的地方,說平房就這個樣子,到了冬天再怎麼燒也冷,你坐下烤烤火,烤烤就不冷了。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真是把她當客人看待了,他和她之間也真是生疏得厲害了。看來,不管多麼親密的人,分開得時間久了,也會生疏起來的,變得像陌生人一樣。女人看了一眼他拿過的凳子,隻是淡淡看了一眼,卻沒坐。他這才發現凳子上有一層厚厚的塵灰,伸出手去抹,又覺得這樣不妥,便找了個雞毛撣子把凳麵仔細撣了。女人顯然看到了他這個動作,眼亮了一下,像是說,看不出你還這麼心細呢。他看著女人款款坐下,想拉個凳子也湊過去,腿挨著她的腿,但終於沒有,朝那邊移了兩步,跨到了炕沿上。他偷偷地看著她,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話。就這麼悶坐著,驀地想到了兩個孩娃,心裏就狠狠地一疼,目光就不再躲閃,落到女人臉上時甚至有些強硬,有些尖銳了。

我去看過小驢小羊了。女人忽然說了一句。

啥時?你咋找到他們的?老甘眼睛睜得多大。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你和兩個孩子,也知道你把他們弄到城裏上學去了,你是個好父親。中午我到了縣城,在學校門口等,想叫孩子們跟我一起吃頓飯,可他們理都不理我。女人說著,眼裏有了淚。

都走了五六年了,娃們怕是認不出你了。老甘歎了口氣。

你們都挺恨我吧,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女人肩頭一聳一聳的,在抽泣。

老甘不由一怔,他沒想到女人會對他說“對不起”,她學得這麼客氣,真的變成城裏人了。他在電視裏好像看到過這樣的場景,他總覺得這樣的場景離他很遠很遠,但現在它就這麼真實地擺在他麵前。這讓他更覺出了她的生疏,他們之間的距離。但是,他心裏忽然來了氣,你一句“對不起”就完了?這幾年,你知道我和娃們是怎麼過來的嗎?知道嗎?可是,看到女人臉上淌成河的淚水,他的心就給泡軟了,又把話咽回了肚子。

謝謝你了,孩子們好我就放心了。女人止住了抽泣。

聽這話,你還要走?

女人沒吭聲。

別走了,真的別走了。

老甘屁股從炕沿上往下一滑,兩腳落到了地上,手探了一探,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女人搖搖頭,慢慢站起身,說,家裏都亂成這樣了,我收拾收拾吧。說著,走到水甕邊,拿了瓢往盆子裏盛水,又從暖壺裏摻了些熱水,找了塊抹布開始擦洗櫃子。爐火燃得越來越旺。不知是嫌穿著衣服不方便,還是覺得屋裏熱了,女人脫了外麵那件白羽絨服。老甘身子不由一哆嗦,他看到她的乳房從黑色高領羊絨衫裏脹鼓鼓地頂出來,被彈力褲緊裹的腿和屁股也徹底地暴露在他眼前。他在城裏看到過街上好多女人穿著這種彈力褲,他一直想,這褲子太那個了,看了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朝前一撲,霍地將女人攬在了懷裏。女人尖叫了一聲,猛地推開了他。

甭碰我,你甭碰我。女人閃到了爐子後。

我就這麼可怕嗎?你是我的女人,咋不讓我碰?走了幾年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老甘有點惱火了。

大白天的,就不怕讓別人看到?女人看起來真有點緊張。

大冷天的,誰會來?看到了又咋的?

月桂會來,我進村時她看到了。

唉,你不知道我,有,有多想……

知道,我知道你想,你總得給我點時間吧,我有點緊張,真的緊張。晚上吧,晚上給你。

真的?

真的。

老甘歎口氣,又搖了搖頭,顯得很無奈。女人衝他笑笑,又拿起了抹布,一邊擦一邊問他話,月桂最近怎樣了,秀巧有了孩子沒,天霞還在北京嗎,等等。老甘胡亂應承著,說話時他努力不去看她的胸,被彈力褲緊裹的腿。他一邊在爐子周圍困獸似的走來走去,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也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她聽明白了沒有。爐裏的火轟轟烈烈的,他的心也燒得轟轟烈烈的。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女人忽然又笑了,你繞得我都頭暈了。又指了指盆子,去,把髒水倒掉。他點點頭,端著水老老實實地出了院子。院子裏的風更硬了,他一出門,發燙的臉就給硬硬咬了兩口。小皮古怪地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