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老葵做了個噩夢,夢見天成一斧頭讓人劈了,哢嚓一下,腦袋跟個西瓜似的滾出老遠。老葵深一腳淺一腳地去追,追了半天沒追上,一急,就醒了。再看身邊的侄子宏聲,睡得正香,呼嚕打得都快把房頂抬起來了。老葵卻再也睡不著,挨到天麻麻亮,一掀宏聲的被窩,讓跟著他到老廟上香去。宏聲咿咿呀呀比畫著,意思是,走這麼早幹啥?
老葵說,死鬼天成又給我托夢了,都死了大半年了還不安分,真是陰魂不散啊。
又說,咱得趕緊給他上個香去。
宏聲磨磨蹭蹭坐起來,不情願地穿衣服,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老葵搖搖頭,猴屁股都著火啦,快點。轉身進了西窯,當地停了口白棺材,是他買下防老用的。材質不是很好,卻寬寬大大的,他爬進去試過,怎麼躺都不憋屈。這口棺在這裏停了都幾年了,還用不上。香就擱在棺蓋上,都是村子裏的人送過來的,還有半紙箱十幾包呢。老葵拿了包香,聽得宏聲出了院子,就也走出來,見那啞子正望著山頂上的老廟發呆呢。
老葵一怔,擺擺手,走吧走吧。
出村時,老葵走在前頭,出了村宏聲步子就快了,遠遠把他甩在了後麵。老葵喊,你個小兔崽子,就不能等等我?宏聲好像沒聽著,頭也不回,狼攆了似的走。老葵心裏說,倔驢,跟誰尥蹶子呢,不就想要個女人嗎?山就在村邊,跟這一帶別的山一樣,也是那種低矮的死火山,名字卻凶險,叫狼窩山。上山的路隻腳下這一條,磨得都發了白,細細斜斜地掛在坡上。路兩旁是燒得蜂窩似的浮石,以前,老葵常撿幾塊拿回去搓腳。雜七雜八的草從石縫裏擠出,軟塌塌的,剛淹住腳麵。往上爬時,老葵一開始還能看到宏聲的後背,後來就看不見了,隻有他一個人蟲子似的爬。
歇歇緩緩,總算上來了。
也沒有圍牆,上了山就能看到油漆剝蝕的廟門,宏聲靠門歇緩著。廟院前有棵老柳樹,樹冠比炕大一盤,靠南的那半枯了,靠北的這半還綠茵茵的,枝條柔柔順順地垂下來,像女人的長發。老葵喘了半天,瞪了宏聲一眼,叫他讓開,摸出鑰匙開了鎖。這當兒,啞子已推了門進去。門軸有些時日沒膏油了,幹澀地響了一聲,等老葵進來,宏聲從他手裏搶過香包,抽出三炷,先點了桌上的半截蠟頭,又對著火苗把香點了,插進了香爐缽,而後,撲通一聲跪在了供桌前。供桌後便是高高在上、慈眉善目的觀音菩薩。老葵一低頭,驀地發現跪墊破了個窟窿,都看得到裏麵的舊棉絮了,不由皺了皺眉頭,心說昨天還沒見呢,得拿回去補補了。
宏聲屁股撅了個老高,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磕完頭就出去了。
老葵沒動,還立在那兒發呆,菩薩的身子前些年重塑過,是村子裏發了財的周大掏的錢。工匠很賣勁,也舍得用料,抹畫得金光燦爛的,看上去卻有些死板,別扭。宏聲又進來了,呀呀呀比畫著,意思是怎麼還不走。老葵沒去理他,手抖索著探向香包,半天,抽出三炷完完整整的香。宏聲眼睛睜得多大,意思是,我不是燒過了嗎,你咋還燒?老葵隻當沒聽見,把香點了,看著香氣在菩薩頭頂上飄,又跪下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
讓天成安分些吧,千萬別再鬧騰了。老葵心裏對菩薩說。
多給我們村的人降些平安,平安了,掙不掙錢都行。老葵又說。
站起來時,見宏聲也盯著菩薩看,眼神卻有點不對勁,直勾勾的。這啞子總以為觀音菩薩是個女的,看得就很癡迷,涎水都快流下來了。老葵拉下臉說,怎能這麼沒輕沒重地看?宏聲呀呀呀叫出聲來,像是在為自己辯解。老葵自然沒好聲氣,狠狠瞪著他,沒出息的貨,娶不上女人就這麼犯賤嗎?沒娶女人的又不隻你一個,我不也一輩子沒娶嗎?再說,這觀音菩薩可不是個女的,不過是男人長了個女人相,咋能這麼不知好歹地看?臉一黑,拉著他的胳膊往外走。
出了門,宏聲掙開他的手,倔倔往山下走,沒幾步又停下了,扭過臉呀呀呀衝他比畫。老葵怔了一怔,沒顧上鎖門,走過去往坡下一看,有兩個人正順著路向山上爬來。在他們身後的坡腳下,扔著一輛汽車,車身和大半個車屁股給灌木叢擋住了,隻露出個車頭。老葵心裏納悶,知道這廟的人不多呀,他們會是誰呢?也是來上香的嗎?
爺兩個直倔倔立在那裏,看。
那兩個人慢慢慢慢上來了,到了他們跟前。
一男一女,男的四十來歲,一副墨鏡幾乎遮去了半張臉,右臉有道疤,從嘴角一直拉扯到眼角,穿一身白灰的牛仔服,身上背了個包,豬頭似的。女的挽著他的一隻手臂,二十五六歲,小背心,短短的牛仔裙,胳膊和腿都曬黑了,肚臍眼也露了出來。宏聲一看,眼就亮了,目光也拉直了。老葵見這啞子又犯呆,伸手拉了他一下,卻不大管用。葵爺,還真的是您和啞叔呀,那個男的出了聲,一隻手同時伸過來。老葵一怔,覺得這個人很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他認識的人裏,好像,還沒有這麼個破了相的。
你,你是誰?老葵搓著手說。
對方摘去墨鏡,笑著說,葵爺,我是磨粉啊。
磨粉?對,你是甘天一家的磨粉,看我這記性。咋這幾年老也不見你回村?怕是把我們忘了吧?老葵握住了他的手。
葵爺,瞧您說的,我是發不了財,沒臉回來啊。
別人發不了財我信,你發不了我不信,從小你就機靈啊。
葵爺,您還真會說話。上坡時我就認出是您了,聽說這兩年老廟就由您照看著,村長叔也沒您覺悟高啊。
啥覺悟?這是村長見沒人雇我放羊了,給派的工。他說這幾年人們都往外走,老廟也太冷清了,要是傳了多少年的香火在我們手上斷了,到了那邊,老祖宗肯定饒不過我們的。老葵說著,又瞥了一眼宏聲,見那啞子眼還直勾勾的,不由伸手掐了他一把。
具體事還不得您做?葵爺啊,我常跟人誇您,說您每天都給我們這些人燒香禱告說好話,您這是積德啊。磨粉邊說邊衝他豎了豎大拇指。我也就是怕這廟荒了吧。香火斷了,村子就得敗落。哦,對了,你媳婦秀蓮呢,她咋沒回來?說話時,老葵又掃了那個女的一眼。您知道秀蓮那性子,不喜歡走動。磨粉說。那你也得讓她回來看看,再不回來這村子怕就沒了。老葵歎了口氣。磨粉笑笑,轉過身對那個女的說,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葵爺,那個是他侄子啞叔,你看他爺倆兒多好啊。那個女的一臉茫然,可還是勉強笑了笑。你領的這個是?老葵憋不住了,問。她,您不認識,是我一個朋友。磨粉又一笑。你這次回來幹啥?不會隻為了到老廟看看吧?葵爺您還真說對了,這些年在外闖蕩,累死了,還真的是回來找個清靜,燒燒香。小時候,我就覺得這老廟靈驗,拜一拜,燒燒香,就無災無難了。
磨粉邊說邊往廟裏走。老葵和宏聲也跟著他們往裏走。葵爺,這廟門也該換換了,這個錢,我出。磨粉拍了拍廟門,進去了。你說啥?你出錢修廟門?老葵一怔。磨粉點了點頭。那敢情好,我就知道你有能耐。老葵眯著眼笑了。磨粉早站到了供桌前,摘下背上的包,從供桌上的香包裏抽出幾炷香,“啪”打著火機點了,插進了香爐缽,跪下了。老葵覺得磨粉的姿勢有點特別,兩個手心向上,兩個腳心向上,頭久久地伏在跪墊上,大蛤蟆似的。一看磨粉膝下那個跪墊,老葵臉又漲紅了,怪自己粗心,早該換換了。再看磨粉,頭伏下去,又挺起來,像個按不下的瓢葫蘆,折騰了幾次,才站起來,順手掏出幾張鈔票,塞進一邊的功德箱。老葵眼睜得多大,他沒想到磨粉一出手就是幾百塊。宏聲也看到了,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咿咿呀呀比畫著。磨粉對那個女的擺擺手,去,你也拜一拜。然後往牆邊走,看牆上的壁畫,畫的是陽世作惡的人下了地獄後,所受的種種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