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主動棄權的事本不奇怪,尤其於華盛頓就更不足怪了,軍隊都可以遣散,拱讓軍權又算得了什麼。奇怪的是,這“緊要”關頭竟無人趕來擋架,竟無臣子們的聯名奏本——-哀求“以天下社稷為重,萬不可棄民而去”雲雲。美國畢竟遼闊,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擅長“成人之美”的好事者自然也有過,隻惜華盛頓死活不吃這一套。獨立戰爭激酣之際,一位保守的尼古拉上校曾暗裏上書華盛頓,對之從頭到腳捧頌一番,再小心翼翼獻上一記“金點子”:取消共和恢複帝製,由將軍本人出任新君……這個於“國家安全”業已構成威脅的信號,一個腐朽透頂的餿主意——-堪稱“精神犯罪”。但此劣跡卻在人類史上屢見不鮮,在熱衷威權的主子們眼裏,倒也不失大功一件:狹義來講,反映了提案人的忠誠;從廣義上看,亦可謂一項“民意調查”收獲,讓主人觸到了一份妙不可言的“前景”……誰知,這份從後門塞進來的厚禮竟使華盛頓心情沉重,羞愧不已。如同一位突然被學生“賄賂”的老師,他感到自責、痛苦,陷入揪心的捫問:我何以使人惡生這樣的念頭?我究竟曾做錯了什麼,以致給人落下如此印象?在一封“尼古拉上校大鑒”的信中,他憂心忡忡疾問:“您所說的軍隊裏有的那種思想,使我痛苦異常,自作戰以來,沒有一件事令我這樣受創。我不得不表示深惡痛絕……我過去所為,究竟何事使人誤解至此,以為我會做出對國家禍害最烈之事,誠百思不得其解……若您仍以國家為念,為自己、為後代,或仍以尊敬我,則務請排除這一謬念,勿再使其流傳,有厚望焉。”
顯然,華盛頓把這位從“後門”爬進來的尼古拉當成了一個“屎盆子”,厭其臭、恨其穢、怒其不爭,捂鼻踹腳,又從“後門”給踢了出去。有這樣一段插曲在先,我們即不難理解將軍後來的種種表現了,同時也極大地震懾了其他欲效顰的“小尼古拉”們。此時,距獨立戰爭勝利尚有兩年。
在今天的美利堅國會大廈裏,有一幅巨製油畫,講述的正是二百年前華盛頓正式向國會歸還軍權的情景。
一間臨時租借的禮堂裏(當時國會尚無正式辦公地點),曆史功臣和國會議員們濟濟一堂,屏息以待那個重要曆史時刻的到來。會場氣氛肅穆莊嚴,大家已提前被那將要發生的一幕感動了:他們知道,再過幾分鍾,自己竟要接受“國父”卸職儀式上的“鞠躬”禮——-而作為受眾,自己隻須讓手指輕觸一下帽簷即可。這可真有點讓人受不了,但必須如此,因為此非感情生活的普通禮節,而是作為一種理念象征——-從此它將規定一種嶄新的國家意誌和政治秩序:將軍隻是武裝力量的代表,而議員卻是國家最高權力的代表,無論如何,軍隊都隻能向“國家”表示尊敬和服從。
華盛頓出場了。寂靜中,其高大身軀徐徐降落之幅度遠超出了眾人想像,代表們無不隱隱動容,誰都明白,這是將軍正竭盡全力——-用身體語言——-對這個新誕生的國家理念作出最徹底最清晰的闡釋。感動之餘,有人竟忘了去觸帽簷……將軍發言極簡:“現在,我已完成了戰爭所賦予的使命,我將退出這個偉大的舞台,並且向尊嚴的國會告別。在它的命令之下,我奮戰已久……謹在此交出委任並辭去所有的公職。”他從前的一名下屬,現任國會議長答道:“您在這塊土地上捍衛了自由的理念,為受傷害和被壓迫的人們樹立了典範。您將帶著全體同胞的祝福退出這個偉大的舞台,但是,您的道德力量並未隨您的軍職一起消失,它將永遠激勵子孫後代!”
據史記載,當時幾乎所有的眼睛都流下了熱淚。
個人、權力、軍隊、政府、國家……這些在政治金字塔周圍始終縈纏不清的問題,就這樣被華盛頓們一係列大膽而優美的新思維杠杆給予了澄清和命位。它們的性質與職能,被定格在嚴厲的法律位置上,不得混淆或僭越。領袖本人須首先是合格公民,須隨時聽從國家召喚,其權力亦將隨著階段任務的完成而及時終止,其方式便是在適當的時候交出權力。儀式一結束,華盛頓真的就回家了。像一個凱旋的大兵兩手空空,輕鬆地吹著口哨。沿波托瑪克河,回到闊別多年的農莊。那兒有一幢兩層簡樓、家人和幾條可愛的狗等著他。五年後,當美利堅急需一位總統的通知正式下達,他的休養計劃被迫中止。但連任兩屆後,他堅決辭去了最高權力職務,理由很簡單:我老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他當然明白,假如自個樂意,即使再“耽擱”幾年,是決不會有人喊“下課”的。但那樣一來,即等於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和理想,即等於不尊重國家和人民對自己的尊重……離職不久,他在故鄉的簡房裏平靜地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