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益不但學行奇,詩也做得奇,他是一位學者和翻譯家,行有餘力,則以學詩。這裏隨便舉些例子:
卅年辛勤真譯匠,半生漂泊假洋人。(《自嘲》)區區14個字,把他老先生自己,活生生地勾畫出來。既寫實況,又深有感懷。
在悼念詩人聶紺弩的一首詩中,有一聯是:
不求安樂死自號散宜生(散宜生是聶紺弩的筆名)。
有人覺得,平仄對仗全無,隨便寫五個或七個字就算是詩的“詩人”最可怕。詩人楊憲益相反,他的詩和文學,是從深度修養和高度天分出來的。以“安樂死”對“散宜生”,對仗工整、渾成自然,那種神來之筆,耐人尋味。
冬龜不動不嗚呼,免觸黴頭體自舒。或竟被人當廢物,一朝掃進化灰爐。
這是楊憲益《冬蟲三詠》之一的《冬龜》詩。烏龜藏頭縮尾,不敢隨意動彈,原以為可以韜光養晦,過個安靜日子,但天意難測,一旦被人當做廢物,送進了化灰爐,原來“不嗚呼”的,也就不得不嗚呼了!
楊憲益還是一位中西文化交流史的專家,他寫過一本劄記,把唐人小說《板橋三娘子》的故事和西方古代女巫施術使人變驢的故事作比較,說明此故事唐代就已傳入中國,為《板橋三娘子》的來源。可惜後來忙於為人民服務,考證之學,據說跡近小腳鴉片的嗜好,於是此事便廢了。
以為認識兩個字,就可以翹起尾巴做人,這隻是個別書生的狂妄幻覺。古人早已指出一個真理:人生識字憂患始。識一種方塊字,“憂患”就“始”起來,何況兼識外國字者乎?楊憲益平生的憂患,可謂來得頻繁,來得突兀,來得離奇。
昔者,李白“醉草嚇蠻書”,這懂洋文的雖也風流過一陣子,但公冶長能聽鳥語,就難免不被投入“縲絏之中”了。我們是個講“傳統”的文明之邦,這識字遭殃之事,也是恪守幾千年來的老規矩的。“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
(屈原),殷周的比幹、伍子胥(還有屈原他老先生自己)以後,秦坑裏頭埋的,直到近百年來太後老佛爺等砍的,全都是識幾個字的讀書種子;所以說:“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這個太古時代就已經使民戰栗的老傳統,真是“萬壽無疆”啊!
諸葛亮本是個雄心勃勃要統一天下的人,卻唱什麼“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那是玩兒“深沉”。楊憲益才當得起真正的“散淡的人”;老、莊以後,五柳先生陶潛,鐵匠嵇康,酒鬼劉伶,寫過《自為墓誌銘》的明清間人張岱等等,這類人庶幾近之。
楊憲益小事糊塗,曾有一次在朋友家醉後回家,半夜轉到天明,還找不到他的家門。
住在甘家口時,每天出去菜攤買菜,從來不講價錢,深得攤販擁護,親切地招呼這位“楊先生”,哪一天楊先生不光臨,攤販們便若有所失。
人奇,遇奇,詩奇,癖好奇,學問奇,憂思經曆奇……寫將出來,自然是一卷“奇文”。正如清代詩人龔自珍所言:
奇士不可殺,殺之成天神;奇文不可讀,讀之傷天民!
這是一位響的大丈夫,天地間的一位真人,直比得那些錙銖必較、縮頭縮腦之輩頓然矮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