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齊俗訓(3 / 3)

治世之體易守也,其事易為也,其禮易行也,其責易償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農工商,鄉別州異,是故農與農言力,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是以士無遺行,農無廢功,工無苦事,商無折貨,各安其性,不得相幹。故伊尹之興土功也,修脛者使之蹠,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準,傴者使之塗,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胡人便於馬,越人便於舟,異形殊類,易事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聖人總而用之,其數一也。夫先知遠見,達視千裏,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責於民;博聞強誌,口辯辭給,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於下;敖世輕物,不汙於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為民化;神機陰閉,剞劂無跡,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為民業。故萇弘、師曠,先知禍福,言無遺策,而不可與眾同職也;公孫龍折辯抗辭,別同異,離堅白,不可與眾同道也。

北人無擇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淵,不可以為世儀。魯般、墨子以木為鳶而飛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為國俗。夫挈輕重不失銖兩,聖人弗用,而縣之乎銓衡;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準。何則?人才不可專用,而度量可世傳也。故國治可與愚守也,而軍製可與權用也。夫待、飛兔而駕之,則世莫乘車;待西施、毛嬙而為配,則終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並用之。夫騏驥千裏,一日而通;駑馬十舍,旬亦至之。由是觀之,人材不足專恃,而道術可公行也。亂世之法,高為量而罪不及,重為任而罰不勝,危為禁而誅不敢。民困於三責,則飾智而詐上,犯邪而幹免。故雖峭法嚴刑,不能禁其奸。何者?力不足也。

故諺曰:“鳥窮則蜀,獸窮則,人窮則詐。”此之謂也。

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裏,不能易其處。

趨舍禮俗,猶室宅之居也,東家謂之西家,西家謂之東家,雖皋陶為之理,不能定其處。故趨舍同,誹譽在俗;意行鈞,窮達在時。湯、武之累行積善,可及也;其遭桀、紂之世,天授也。今有湯、武之意,而無桀、紂之時,而欲成霸王之業,亦不幾矣。昔武王執戈秉鉞以伐紂勝殷,笏杖殳以臨朝。武王既沒,殷民叛之。

周公踐東宮,履乘石,攝天子之位,負而朝諸侯,放蔡叔,誅管叔,克殷殘商,祀文王於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夫武王先武而後文,非意變也,以應時也;周公放兄誅弟,非不仁也,以匡亂也。故事周於世則功成,務合於時則名立。昔齊桓公合諸侯以乘車,退誅於國以斧鉞;晉文公合諸侯以革車,退行於國以禮義。

桓公前柔而後剛,文公前剛而後柔。然而令行乎天下,權製諸侯鈞者,審於勢之變也。顏闔,魯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幣先焉,鑿培而遁之,為天下顯武。使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況身乎!

世多稱古之人而高其行,並世有與同者,而弗知貴也。非才下也,時弗宜也。

故六騏驥、四是,以濟江河,不若木便者,處世然也。是故立功之人,簡於行而謹於時。今世俗之人,以功成為賢,以勝患為智,以遭難為愚,以死為戇。

吾以為各致其所極而已。王子比幹,非不知箕子被發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樂直行盡忠以死節,故不為也。伯夷、叔齊,非不能受祿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樂離世伉行以絕眾,故不務也。許由、善卷,非不能撫天下、寧海內以德民也,然而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豫讓、要離,非不知樂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樂推誠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從箕子視比幹,則愚矣;從比幹視箕子,則卑矣;從管、晏視伯夷,則戇矣;從伯夷視管、晏,則貪矣。趨舍相非,嗜欲相反,而各樂其務,將誰使正子?曾子曰:“擊舟水中,鳥聞之而高翔,魚聞之而淵藏。”故所趨各異,而皆得所便。故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餘魚。

鵜胡飲水數鬥而不足,鱔鮪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晉而欲不澹,林類、榮啟期,衣若縣衰而意不慊。由此觀之,則趣行各異,何以相非也!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節者見難不苟免,貪祿者見利不顧身,而好名者非義不苟得。此相為論,譬猶冰炭鉤繩也。何時而合!若以聖人為之中,則兼覆而並之,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飛鳥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棲焉,穴者穴成而得宿焉。趨舍行義,亦人之所棲宿也。各樂其所安,致其所庶,謂之成人。

故以道論者,總而齊之。治國之道,上無苛令,官無煩治,士無偽行,工無淫巧,其事經而不擾,其器完而不飾。亂世則不然,為行者相揭以高,為禮者相矜以偽,車輿極於雕琢,器用逐於刻鏤。求貨者爭難得以為寶,詆文者處煩撓以為慧,爭為危辯,久稽而不訣,無益於治。工為奇器,曆歲而後成,不周於用。故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親織,以為天下先。其導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強者,無以養生;其織不強者,無以掩形。有餘不足,各歸其身。

衣食饒溢,奸邪不生,安樂無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參無所施其善;孟賁、成荊,無所行其威。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詐偽,飾眾無用,貴遠方之貨,珍難得之財,不積於養生之具。澆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樸,牿服馬牛以為牢。滑亂萬民,以清為濁,性命飛揚,皆亂以營。貞信漫瀾,人失其情性。於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亂其目;芻豢黍粱、荊吳芬馨以監其口;鍾鼓管簫、絲竹金石以淫其耳;趨舍行義、禮節謗議以營其心。於是百姓糜沸豪亂,暮行逐利,煩澆淺,法與義相非,行與利相反。雖十管仲,弗能治也。且富人則車輿衣纂錦,馬飾傅旄象,帷幕茵席,綺繡絛組,青黃相錯,不可為象。貧人則夏被褐帶索,含菽飲水以充腸,以支暑熱;冬則羊裘解劄,短褐不掩形,而煬灶口。故其為編戶齊民無以異,然貧富之相去也,猶人君與仆虜,不足以論之。夫乘奇技、偽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間;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饑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由是發其原而壅其流也。夫雕琢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工者也。農事廢,女工傷,則饑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饑寒並至,能不犯法幹誅者,古今未聞也。故仕鄙在時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夫敗軍之卒,勇武遁逃,將不能止也;勝軍之陳,怯者死行,懼不能走也。故江河決,沉一鄉,父子兄弟相遺而走,爭升陵阪,上高丘,輕足先升,不能相顧也。世樂誌平,見鄰國之人溺,尚猶哀之,又況親戚乎!

故身安則恩及鄰國,誌為之滅;身危則忘親戚,而人不能解也。遊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體有所痛也。夫民有餘即讓,不足則爭,讓則禮義生,爭則暴亂起。扣門求水,莫弗與者,所饒足也;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魚,所有餘也。故物豐則欲省,求澹則爭止。秦王之時,或人菹子,利不足也;劉氏持政,獨夫收孤,財有餘也。故世治則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誘也;世亂則君子為奸,而法弗能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