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道應訓(1 / 3)

太清問於無窮子曰:“子知道乎?”無窮子曰:“吾弗知也。”又問於無為“吾知道有數。”曰:“其數奈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強;可以柔,可以剛;可以陰,可以陽;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應待無方。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太清又問於無始曰:“向者,吾道於無窮,曰:‘吾弗知之。”又問於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無為曰:‘吾知道有數。’曰:‘其數奈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強;可以柔,可以剛;可以陰,可以陽;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應待無方。吾所以知道之數也。’若是,則無為知與無窮之弗知,孰是孰非?”無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淺;弗知內,而知之外;弗知精,而知之粗。”太清仰而歎曰:“然則不知乃知邪?知乃不知邪?孰知知之為弗知,弗知之為知邪?”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之不形者乎?”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也。”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

白公問於孔子曰:“人可以微言?”孔子不應。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曰:“吳、越之善沒者能取之矣。”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菑、澠之水合,易牙嚐而知之。”白公曰:“然則人固不可以微言乎?”孔子曰:“何謂不可?誰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爭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白公不得也,故死於浴室。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吾知也。”白公之謂也。

惠子為惠王為國法,已成而示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說之。以示翟煎,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翟煎對曰:“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豈無鄭、衛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國有禮,不在文辯。”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此之謂也。

田駢以道術說齊王,王應之曰:“寡人所有,齊國也。道術雖以除患,願聞國之政。”田駢對曰:“臣之言無政,而可以為政。譬之若林木無材,而可以為材。願王察其所謂,而自取齊國之政焉已。雖無除其患害,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可陶冶而變化也。齊國之政,何足問哉!”此老聃之所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者也。若王之所問者,齊也;田駢所稱者,材也。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陰陽,陰陽不及和,和不及道。

白公勝得荊國,不能以府庫分人。七日,石乙入曰:“不義得之,又不能布施,患必至矣!不能予人,不若焚之,毋令人害我!”白公弗聽也。九日,葉公入,乃發大府之貨以予眾,出高庫之兵以賦民,因而攻之。十有九日而禽白公。夫國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謂至貪也;不能為人,又無以自為,可謂至愚矣!譬白公之嗇也,何以異於梟之愛其子也?故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也。”

趙簡子以襄子為後,董閼於曰:“無恤賤,今以為後,何也?”簡子曰:“是為人也,能為社稷忍羞。”異日,知伯與襄子飲,而批襄子之首。大夫請殺之。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為社稷忍羞。豈曰能刺人哉!”處十月,知伯圍襄子於晉陽,襄子疏隊而擊之,大敗知伯,破其首以為飲器。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為天下谿。”

齧缺問道於被衣,被衣曰:“正女形,壹女視,天和將至。攝女知,正女度,神將來舍。德將來附若美,而道將為女居。憃乎若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繼以仇夷。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如死灰。直實不知,以故自持。墨墨恢恢,無心可與謀。彼何人哉!”故老子曰:“明白四達。能以無知乎!”

趙襄子攻翟而勝之,取尤人、終人。使者來謁之,襄子方將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積,今一朝兩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所以為昌也;而喜,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也,持之者其難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吳、越,皆嚐勝矣,然而卒取亡焉,不能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能持勝。孔子勁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善持勝者,以強為弱。故老子曰:“道衝,而用之又弗盈也。”

惠孟見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所說者,勇有功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孟對曰:“臣有道於此,人雖勇,刺之不入。雖巧有力,擊之不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孟曰:“夫刺之而不入,擊之而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不敢擊,夫不敢刺不敢擊,非無其意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意也。夫無其意,未有愛利之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歡然皆欲愛利之心。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惠孟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者。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誌,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此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孟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勝寡人也。”故老子曰:“勇於不敢則活。”由此觀之,大勇反為不勇耳。昔堯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堯、舜、武王於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資耳。故人與驥逐走,則不勝驥;托於車上,則驥不能勝人。北方有獸,其名曰,鼠前而兔後,趨則頓,走則顛,常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與之。有患害,蛩蛩駏驉必負而走。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傷其手。”

薄疑說衛嗣君以王術。嗣君應之曰:“予所有者,千乘也。願以受教。”薄疑對曰:“烏獲舉千鈞,又況一斤乎?”杜赫以安天下說周昭文君,文君謂杜赫曰:“願學所以安周。”赫對曰:“臣之所言不可,則不能安周;臣之所言可,則周自安矣。”此所謂弗安而安者也。故老子曰:“大製無割,故致數輿無輿也。”

魯國之法,魯人為人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金於府。子贛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辭不受金。孔子曰:“賜失之矣。夫聖人之舉事也,可以移風易俗,而受教順可施後世,非獨以適身之行也。今國之富者寡而貧者眾,贖而受金,則為不廉;不受金,則不複贖人。自今以來,魯人不複贖人於諸侯矣。”孔子亦可謂知禮矣。故老子曰:“見小曰明。”

魏武侯問於李克曰:“吳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對曰:“數戰而數勝。”武侯曰:“數戰數勝,國之福。其獨以亡,何故也?”對曰:“數戰則民疲,數勝則主驕。以驕主使疲民,而國不亡者,天下鮮矣!驕則恣,恣則極物;疲則怨,怨則極慮;上下俱極,吳之亡猶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剄於幹遂也。”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甯越欲幹齊桓公,困窮無以自達,於是為商旅,將任車,以商於齊,暮宿於郭門之外。桓公郊迎客,夜開門,辟任車,爝火甚盛,從者甚眾,甯越飯牛車下,望見桓公而悲。擊牛角而疾商歌。桓公聞之,撫其仆之手曰:“異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桓公及至,從者以請。桓公贛之衣冠而見,說以為天下。桓公大說,將任之。君臣爭之曰:“客,衛人也。衛之去齊不遠,君不若使人問之。問之而故賢者也,用之未晚。”桓公曰:“不然。問之,患其有小惡也。以人之小惡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凡聽必有驗,一聽而弗複問,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難合也,權而用其長者而已矣。當是舉也,桓公得之矣。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其一焉。”以言其能包裹之也。

大王亶父居邠,翟人攻之。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曰“翟人之所求者地。無以財物為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處而殺其子,吾弗為。皆勉處矣!為吾臣,與翟人奚以異?且吾聞之也,不以其所養害其養。”杖策而去。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大王亶父可謂能保生矣。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祿,則必重失之。所自來者久矣,而輕失之,豈不惑哉!故老子曰:“貴以身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

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曰:“身處江海之上,心在魏闕之下,為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則輕利。”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猶不能自勝。”詹子曰:“不能自勝,則從之;從之,神無怨乎!不能自勝而強弗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是故“用其光,複歸其明也。”

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對曰:“何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嚐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嚐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任於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

桓公讀書於堂,輪扁斫輪於堂下。釋其椎鑿,而問桓公曰:“君之所讀者,何書也?”桓公曰:“聖人之書。”輪扁曰:“其人焉在?”桓公曰:“已死矣。”輪扁曰:“是直聖人之糟粕耳。”桓公曰悖然作色而怒曰:“寡人讀書,工人焉得而譏之哉!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然。有說。臣試以臣之斫輪語之。大疾則苦而不入,大徐則甘而不固,不甘不苦,應於手,厭於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為輪。今聖人之所言者,亦以懷其實,窮而死,獨其糟粕在耳。”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