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道應訓(2 / 3)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謂宋君曰:“夫國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亂,在君行賞罰。夫爵賞賜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殺戮刑罰,民之所怨也,臣請當之。”宋君曰:“善。寡人當其美,子受其怨。寡人自知不為諸侯笑矣。”國人皆知殺戮之專,製在子罕也,大臣親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期年,子罕遂卻宋君而專其政。故老子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王壽負書而行,見徐馮於周,徐馮曰:“事者,應變而動,變生於時,故知時者無常行。書者,言之所出也。言出於知者,知者藏書。”於是王壽乃焚書而舞之。故老子曰:“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令尹子佩請飲莊王。莊王許諾。子佩疏揖,北麵立於殿下。曰:“昔者君王許之,今不果往。意者臣有罪乎?”莊王曰:“吾聞子具於強台。強台者,南望料山,以臨方皇,左江而右淮,其樂忘死,若吾薄德之人,不可以當此樂也。恐留而不能反。”故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

晉公子重耳出亡,過曹,無禮焉。厘負羈之妻謂厘負羈曰:“君無禮於晉公子,吾觀其從者,皆賢人也。若以相夫子反晉國,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厘負羈遺之壺飯而加璧焉。重耳受其飯而反其璧。及其反國,起師伐曹,克之。令三軍無入厘負羈之裏。故老子曰:“曲則全,枉則正。”

越王勾踐與吳戰而不勝,國破身亡,困於會稽。忿心張膽,氣如湧泉,選練甲卒,赴火若滅。然而請身為臣,妻為妾,親執戈,為吳兵先馬走,果禽之於幹遂。故老子曰:“柔之勝剛也,弱之勝強也,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越王親之,故霸中國。

趙簡子死,未葬,中牟入齊。已葬五日,襄子起兵攻圍之。未合而城自壞者數十丈。襄子擊金而退之。軍吏諫曰:“君誅中牟之罪,而城自壞,是天助我,何故去之?”襄子曰:“吾聞之叔向曰:‘君子不乘人於利,不迫人於險。’使之治城,城治而後攻之。”中牟聞其義,乃請降。故老子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對曰:“良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相天下之馬者,若滅若失,若亡其一。若此馬者,絕塵弭轍。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馬。臣有所與供儋纏采薪者方九堙,此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之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馬矣。在於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牡而黃。”使人往取之,牝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問之曰:“敗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伯樂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堙之所觀者,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貴乎馬者!”馬至,而果千裏之馬。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吳起為楚令尹,適魏。問屈宜若曰:“王不知起之不肖,而以為令尹。先生試觀起之為人也。”屈子曰:“將奈何?”吳起曰:“將衰楚國之爵,而平其製祿;損其有餘,而綏其不足;砥礪甲兵,時爭利於天下。”屈子曰:“宜若聞之,昔善治國家者,不變其故,不易其常。今子將衰楚國之爵,而平其製祿;損其有餘,而綏其不足;是變其故,易其常也。行之者不利。宜若聞之曰:‘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爭者人之所本也。’今子陰謀逆德,好用凶器,始人之所本,逆之至也。且子用魯兵,不宜得誌於齊,而行誌焉;子用魏兵,不宜得誌於秦,而得誌焉。宜若聞之,非禍人不能成禍。吾固惑吾王之數逆天道,戾人理,至今無禍。差須夫子也。”吳起惕然曰:“尚可更乎?”屈子曰:“成形之徒,不可更也。子不若敦愛而篤行之。”老子曰:“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晉伐楚,三舍不止。大夫請擊之。莊王曰:“先君之時,晉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晉伐楚,是孤之過也。若何其辱群大夫?”曰:“先臣之時,晉不伐楚。今臣之身,而晉伐楚,此臣之罪也。請三擊之。”王俯而泣,涕沾襟,起而拜群大夫。晉人聞之,曰:“君臣爭以過為在己,且輕下其臣,不可伐也。”夜還師而歸。老子曰:“能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

宋景公之時,熒惑在心。公懼,召子韋而問焉。曰:“熒惑在心,何也?”子韋曰:“熒惑,天罰也;心,宋分野,禍且當君。雖然,可移於宰相。”公曰:“宰相,所使治國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韋曰:“可移於民。”公曰:“民死,寡人誰為君乎?寧獨死耳!”子韋曰:“可移於歲。”公曰“歲,民之命;歲饑,民必死矣。為人君而欲殺其民以自活也,其誰以我為君者乎?是寡人之命,固已盡矣!子韋無複言矣。”子韋還走,北麵再拜曰:“敢賀君。天之處高而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有三賞君。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歲。”公曰:“子奚以知之?”對曰:“君有君人之言三,故有三賞,星必三徙舍。舍行七裏,三七二十一,故君移年二十一歲。臣請伏於陛下以伺之。星不徙,臣請死之。”公曰:“可”。是夕也,星果三徙舍。故老子曰:“能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

昔者,公孫龍在趙之時,謂弟子曰:“人而無能者,龍不能與遊。”有客衣褐帶索而見曰:“臣能呼。”公孫龍顧謂弟子曰:“門下故有能呼者乎?”對曰:“無有。”公孫龍曰:“與之弟子籍。”後數日,往說燕王。至於河上,而航在一汜,使善呼者呼之。一呼而航來。故曰:聖人之處世,不逆有伎能之士。故老子曰:“人無棄人,物無棄物,是謂襲明。”

子發攻蔡,逾之。宣王郊迎,列田百頃,而封之執圭。子發辭不受。曰:“治國立政,諸侯入賓,此君之德也;發號施令,師未合而失敵遁,此將軍之威也;兵陳戰而勝敵者,此庶民之力也。夫乘民之功勞,而取其爵祿者,非仁義之道也。”故辭而弗受。故老子曰:“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晉文公伐原,與大夫期三日。三日而原不降。文公令去之。軍吏曰:“原不過一二日將降矣。”君曰:“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得下也。以與大夫期,盡而不疲,失信得原,吾弗為也。”原人聞之,曰:“有君若此,可弗降也?”遂降。溫人聞,亦請降。故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故“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公儀休相魯,而嗜魚。一國獻魚,公儀子弗受。其弟子諫曰:“夫子嗜魚。弗受,何也?”答曰:“夫唯嗜魚,故弗受。夫受魚而免於相,雖嗜魚,不能自給魚;毋受魚而不免於相,則能長自給魚。”此明於為人為己者也。故老子曰:“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一曰:知足不辱。

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敖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士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處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誌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是以免三怨,可乎?”故老子曰:“貴必以賤為本,高必以下為基。”

大司馬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鉤芒。大司馬曰:“子巧邪?有道邪?”曰:“臣有守也。臣年二十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以用之者,必假於弗用也,而以長得其用。而況持而不用者乎?物孰不濟焉!故老子曰:“從事於道者,同於道。”

文王砥德修政,三年而天下二垂歸之。紂聞而患之,曰:“餘夙興夜寐,與之競行,則苦心勞形,縱而置之,恐伐餘一人。”崇侯虎曰:“周伯昌行仁義而善謀,太子發勇敢而不疑,中子旦恭儉而知時。若與之從,則不堪其殃;縱而赦之,身必危亡。冠雖弊,必加於頭。及未成,請圖之。”屈商乃拘文王於羑裏。於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騶虞、雞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貝百朋,玄豹、黃羆、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獻於紂。因費仲而通。紂見而說之,乃免其身,殺牛而賜之。文王歸,乃為玉門,築靈台,相女童,擊鍾鼓,以待紂之失也。紂聞之,曰:“周伯昌改道易行,吾無憂矣。”乃為炮烙,剖比幹,剔孕婦,殺諫者。文王乃遂其謀。故老子曰:“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穀。”

成王問政於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親其上?”對曰:“使之時而敬順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王曰:“懼哉!王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間,四海之內,善之則吾畜也,不善則吾仇也。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紂,而臣湯、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歸神農,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無懼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蹠之徒問蹠曰:“盜亦有盜乎?”蹠曰:“奚適其無道也!夫意而中藏者,聖也;入先者,勇也;出後者,義也;分均者,仁也;知可否者,智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之。”由此觀之,盜賊之心,必托聖人之道而後可行。故老子曰:“絕聖棄智,民利百倍。”

楚將子發好求技道之士。楚有善為偷者,往見曰:“聞君求技道之士。臣,偷也,願以技齎一卒。”子發聞之,衣不給帶,冠不暇正,出見而禮之。左右諫曰:“偷者,天下之盜也。何為之禮?”君曰:“此非左右之所得與。”後無幾何,齊興兵伐楚,子發將師以當之,兵三卻。楚賢良大夫皆盡其計而悉其誠,齊師愈強。於是市偷進請曰:“臣有薄技,願為君行之。”子發曰:“諾”。不問其辭而遣之。偷則夜解齊將軍之幬帳而獻之。子發因使人歸之。曰:“卒有出薪者,得將軍之帷,使歸之於執事。”明又複往,取其枕。子發又使人歸之。明日又複往,取其簪。子發又使歸之。齊師聞之,大駭。將軍與軍吏謀曰:“今日不去,楚君恐取吾頭。”乃還師而去。故曰:無細而能薄,在人君用之也。故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資也。”